第二天,天还没亮透,我就醒了。
不是被闹钟吵醒,也不是被我妈的叫骂声惊醒。我是被一种陌生的、发自身体内部的酸痛感给叫醒的。肩膀、后腰、大腿,每一块肌肉都在抗议。这是昨天搬了一天书的后遗症。
但这股酸痛,却让我感觉无比踏实。
我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怕吵醒睡在地铺上的苏暖。她睡得很沉,呼吸均匀,侧脸在晨曦微光里显得很柔和。
我叠好被子,把沙发床恢复原样。然后,我拿起扫帚,把整个房间的地板,包括她画架下面散落的橡皮屑,都扫了一遍。我又用抹布擦了桌子,把昨晚的碗筷收进橱柜。
我做这些事的时候,动作很轻,心里却很满。我不知道该怎么报答她,只能用这种最笨拙的方式,试着为这个小小的避风港,做一点点贡献。
做完这一切,我看了一眼墙上的钟,才六点半。我从苏暖给我留的书包里,拿出数学课本,坐在餐桌前,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天光,翻开了第一页。
集合,函数,不等式……
这些熟悉的符号,此刻看起来却像天书。我的脑子像生了锈的齿轮,根本转不动。我盯着一道例题看了十分钟,还是一片空白。
焦虑,像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我的心脏。
苏暖说得对,高考,才是我唯一的出路。可这条路,我已经荒废了太久。
我正发着呆,身后传来轻微的响动。
“醒这么早?”苏暖揉着眼睛坐了起来,头发有些乱。她看到焕然一新的房间,愣了一下,然后目光落在我面前摊开的课本上。
她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起身去洗漱。
等她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两盒牛奶和几个包子。“楼下买的。吃完我送你去书店,顺路。”
“不用,”我赶紧站起来,“我自己可以……”
“别废话,”她把一盒牛奶塞进我手里,“快吃,要迟到了。”
她的语气很自然,就像我们已经这样相处了很久。我没再拒绝,默默地喝着牛奶,心里有点暖。
我们一起下楼,清晨的空气很冷,吸进肺里,让我的脑子清醒了不少。我们并排走着,谁也没说话。快到书店那条街的路口时,她说:“我从这边去学校。你……加油。”
“嗯。”我点点头,“你也是。”
她转身汇入了穿着同样校服的人潮里,很快就看不见了。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然后才转身,走向那家“博古书店”。
我到的时候,是八点五十。书店的卷帘门还关着。我以为我来早了,就靠在墙边等着。
九点整,我身后那扇不起眼的小侧门,“吱呀”一声开了。
老人穿着一件灰色的旧毛衣,从里面走出来。他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没什么情绪。
“跟我来。”
他领着我从侧门进了店。店里比昨天更暗,充满了密不透风的陈旧气味。他走到柜台后面,从一个挂钩上取下一串钥匙,扔在柜台上。
黄铜钥匙和柜台碰撞,发出“哐啷”一声脆响。
“大的开卷帘门,小的开侧门。”他言简意赅,像是在背说明书,“早上九点开门,晚上六点关门。别弄丢了。”
我看着那串钥匙,愣住了。
它在昏暗的光线里,泛着陈旧的光泽。上面还挂着一个磨损严重的木牌,我看不清上面的字。
这不仅仅是一串钥匙。
这是一种许可,一种……信任。
我活了十七年,第一次有人,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到我手里。
“听明白了吗?”见我没反应,他又问了一句,语气里有了一丝不耐烦。
“明……明白了。”我回过神来,赶紧把钥匙攥进手心。冰凉的金属触感,让我瞬间清醒。
“今天,”他指了指我昨天整理好的那三排书架,“把上面的灰都擦干净。然后把地上扫一遍,拖一遍。”
说完,他没再理我,径直走向店里最深处的一张摇椅,拿起旁边的一份报纸,看了起来。
我拿着抹布和水桶,开始了新一天的工作。
擦书架是个细致活。我必须把每一本书都先搬下来,把书架的格子擦干净,再把书一本本放回去。灰尘依旧很大,但我已经习惯了。
店里很安静,只有我搬动书本的声音,和老人翻动报纸的“沙沙”声。阳光从天窗照下来,在地上投下一块明亮的光斑,光斑随着时间,在满是灰尘的空气里,缓慢地移动。
我沉浸在这种安静的劳作里,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
中午,我用昨天剩下的钱,依旧去对面的包子铺买了一个菜包。回来的时候,我看到老人正在吃午饭,一个铝制的饭盒,里面是白米饭和一些看起来颜色很深的咸菜。
他看到我,也没说话,只是自顾自地吃着。
我们就在这个堆满旧书的店里,隔着一个柜台,沉默地吃着各自简单到简陋的午餐。
下午,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是今天唯一的顾客。
“老板,”他径直走到柜台,“上次托你找的那本《废都》,有消息了吗?”
老人从报纸后面抬起头:“还没。”
“唉,”男人叹了口气,“这都快半年了。老板你可得上点心啊。”
“缘分未到。”老人吐出四个字,又把头埋进了报纸里。
男人碰了一鼻子灰,悻悻地准备离开。他路过我身边时,停了下来,好奇地看着我:“新来的?以前没见过你。”
我点点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小伙子,在这里干活,得有耐心。”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一副过来人的样子,“这老头,脾气怪得很。”
说完,他就走了。
我看着老人的背影,他似乎对那人的评价毫无反应。
这个下午,再也没有一个客人来。
六点,我准时做完了所有的清洁工作。整个书店,虽然依旧陈旧,但至少,看起来干净整洁了许多。
老人从摇椅上站起来,在店里走了一圈。他没说什么,只是走到门口,对我招了招手。
“过来。”
我走过去。
“卷帘门,拉下来。”他指了指门顶上的开关。
我按下开关,卷帘门发出“轰隆隆”的巨大声响,缓缓落下,隔绝了外面最后的光线。
“锁上。”
我用那把大钥匙,锁上了卷adores。
“侧门,从外面锁。”
我跟着他走出侧门,然后用小钥匙,把门从外面锁好。
“钥匙,自己收好。”他说完这句,就提着他的布袋,慢悠悠地走了,背影很快消失在巷子的拐角。
我一个人站在已经亮起路灯的街边,手里紧紧攥着那串钥匙。
我低头,就着路灯的光,仔细看那块小木牌。上面的字迹已经被磨得模糊不清,但我还是勉强辨认了出来。
是两个字:
归处。
我回到苏暖家的时候,她已经回来了,正在做晚饭。厨房里飘出阵阵香气。
“回来了?”她回头对我笑笑,“正好,可以吃饭了。”
晚饭后,我们俩像昨天一样,一个坐在桌子这头画画,一个坐在那头看书。
我摊开那本数学,依旧像看天书。我拿着笔,在一张草稿纸上演算了半天,最后还是把笔烦躁地扔在了桌上。
“怎么了?”她头也没抬地问,手里的画笔没停。
“……不会。”我盯着那道函数题,感觉自己像个白痴。
她放下画笔,走了过来,弯下腰看我的课本。一股洗发水的清香,拂过我的鼻尖。
“这道题?”她指了指,“辅助线做错了。你应该从这个点,向X轴做一条垂线。”
她拿起我的笔,在草稿纸上“刷刷”几下,画出了正确的辅助线,然后写下了解题步骤。她的思路很清晰,每一步都讲得很明白。
我看着她的侧脸,在台灯的光下,她的皮肤白得几乎透明。
“懂了吗?”她写完,抬起头问我。
我看着她近在咫尺的眼睛,那里面,有我看不懂的,像星光一样的东西。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懂了。”我赶紧低下头,看着草稿纸上她清秀的字迹。
“那就好。”她直起身,回到自己的位置,继续画画,“有不会的,就问。”
“……谢谢。”
“不客气。”
房间里又恢复了安静。只有铅笔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车声。
我低着头,重新拿起笔,看着那道被解开的难题。心里那股因为学习而产生的焦虑和烦躁,好像被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抚平了。
我攥了攥口袋里那串冰凉的钥匙,又看了看对面灯下那个安静画画的女孩。
一个是我白天的归处,一个是我夜晚的归处。
我的人生,好像第一次,有了可以停靠的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