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暮开始偶尔出门,时间不长,一两个小时。有时是去买菜,有时是去附近的超市补充日用品,有时,就像今天下午,他说:“我去图书馆还本书。”
林朝正蜷在沙发里,闻言只是眼皮动了动,视线并未从无声的电视画面上移开,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门轻轻合上。
屋子里再次只剩下林朝一个人。他已经逐渐习惯了这种短暂的独处,虽然那初时袭来的恐慌感仍会隐约浮现,但不再像第一次那样尖锐得无法忍受。他学会了与之共存,像习惯关节里一种慢性的钝痛。
他维持着原来的姿势,目光放空。静音的电视屏幕上,色彩鲜艳的卡通人物夸张地奔跑追逐,动作滑稽,却像一场荒谬的哑剧。他看了一会儿,感到一阵无趣和疲惫,终于拿起遥控器,关掉了电视。
真正的、彻底的寂静降临了。
这次他没有慌乱。他听着冰箱的嗡鸣,听着自己的呼吸,听着窗外似乎又开始变大的雨声——雨点敲 打遮雨棚的声音密集起来。
他站起身,像上次一样,踱到窗前。楼下空无一人,湿漉漉的地面反射着灰白的天光。那丛蕨类植物在雨水中微微颤动,绿得更加深沉。
看了一会儿,他转身走向厨房,想给自己倒杯水。经过书桌时,他的目光被摊开的一本笔记本吸引。那是林暮的笔记本,平时都收在抽屉里,可能是早上拿出来记了什么忘了收回去。
笔记本摊开的那一页,没有写日记,而是罗列着一些条目:
· 电费(预估)
· 水费(待缴)
· 燃气费
· 超市采购(米、油、鸡蛋)
· ……
下面还有一些数字,似乎是计算着月度开销。在页面最下方,空了一行,然后写着:
· 张老师(翻译兼职?)
· 刘工(数据处理?)
后面跟着两个问号,字迹略显潦草,像是匆忙记下的可能选项。
林朝的视线凝固在那两个带问号的条目上。张老师?刘工?他从未听哥哥提起过。翻译兼职?数据处理?
一股冰冷的、粘稠的东西缓缓从胃里涌起,堵塞在他的喉咙口。
哥哥从未跟他说过经济上的压力。每次买菜做饭,添置日用,甚至给他买那瓶矿泉水,林暮都表现得平常而自然,从未流露出丝毫为难。林朝一直沉浸在自己的痛苦和挣扎里,下意识地认为生活还能这样一成不变地维持下去,忽略了最基本的事实——他已经没有了收入,而所有的开销,都压在了哥哥一个人肩上。
那些他食不知味咽下的饭菜,那些他无意中消耗的水电燃气,甚至他此刻站着的这个遮风避雨的屋顶……所有这一切,都不是凭空而来的。
而哥哥,在沉默地承担这一切的同时,还在试图寻找更多可能的工作机会,哪怕只是打上问号的、不确定的兼职。他甚至没有跟自己提过一个字。
一种比被外界指责、被流言中伤更深刻的刺痛感,猝不及防地攫住了他。那是一种混合着羞愧、无力、和巨大歉疚的情绪,尖锐地戳破了他沉浸已久的自怜自艾。
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移开视线,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鼓。他甚至没有勇气去翻看前面的记录,不敢去确认那冰冷的数字具体是多少。
他踉跄着退开,走到厨房,双手撑在冰冷的操作台边缘,低着头,大口地呼吸,试图压下喉咙口的哽塞和眼眶里突如其来的热意。
窗外雨声渐沥,像是敲打在他的心上。
原来,生活的重压从未远离,只是被另一个人无声地扛了起来。而他,却像个鸵鸟一样,把头埋在沙子里,只顾着自己伤口疼痛。
时间在羞愧中缓慢流逝。他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门口再次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
林朝猛地直起身,迅速用袖子抹了一把眼睛,打开水龙头,假装在洗手。
林暮推门进来,带着一身水汽。他手里拿着滴水的雨伞,另一只手里并没有书。
“雨下大了。”他说着,把伞放在门口沥水,“图书馆今天提前闭馆,消毒。”
林朝背对着他,关掉水龙头,声音有些发紧:“……哦。”
林暮换好鞋走进来,目光扫过书桌,脚步微微一顿。他看到了那本摊开的笔记本。他什么也没说,走过去,自然地将笔记本合上,放回了抽屉里。
整个过程安静而迅速,没有一丝尴尬或欲盖弥彰的痕迹。
林朝依旧背对着他,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操作台的边缘。
“晚上想吃什么?”林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一如既往的平稳,“冰箱里还有昨天买的豆腐。
林朝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转过身,努力让表情看起来正常:“都行。”他的目光快速掠过哥哥平静的脸,然后垂下,“你……决定就好。”
林暮看了他一眼,没再多问,走向冰箱。
林朝站在原地,看着哥哥打开冰箱门,拿出豆腐和其他食材,开始准备晚餐。他的动作依旧从容不迫,仿佛那些罗列着开销和问号的纸张从未存在过。
但林朝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那本合上的笔记本,像一声无声的号角,吹响了他沉沦已久的责任感。羞愧和无力感依旧存在,但它们不再仅仅指向自身,而是混合了一种强烈的、想要做点什么的冲动——尽管他并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他沉默地走过去,拿起一旁的青菜:“我……来洗菜吧。”
林暮正在切豆腐,闻言手上动作停了一瞬,侧头看了他一眼。林朝低着头,专注地掰着菜叶,水流冲在他的手背上。
“嗯。”林暮收回目光,继续切菜,嘴角几不可察地柔和了一瞬,又很快恢复平直。
厨房里,只剩下水流声、切菜声,和窗外越来越急的雨声。
一种新的、更加复杂的沉默,在兄弟之间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