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别死啊

冷。

像是把骨头都抽出来，浸在了冰河里，再塞回去，每一寸皮肉都在尖叫着发抖。唐黎离缩在巷尾堆积的杂物后面，背靠着冰冷刺骨的砖墙，尽力把自己蜷成更小的一团。

雪花大片大片地砸下来，没完没了。视野里是灰白的一片，偶尔有模糊的人影裹着厚厚的棉衣，匆匆从巷口掠过，带着一股子生怕被这晦气沾染上的急迫。没有谁的目光，会投向这个堆满破烂和积雪的角落。

她身上只有一件破烂的单衣，补丁摞着补丁，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冷风像刀子，轻易就剐透了薄薄的布料，割在皮肤上。裸露在外的手和脚，先是痛，像被无数根针扎，然后那痛也麻木了，只剩下一种沉重的、不属于自己的僵硬。她试着把手凑到嘴边，想哈一口微不足道的热气，可那气息刚离开嘴唇，就在睫毛上、鼻尖前，凝成了一层细白的霜。

不能睡。

脑子里有个声音在尖啸。

睡了，就真的死了。

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像那些被扔进药人房角落，悄无声息就没了声息的“废物”一样。

药人房……黑暗，潮湿，空气里永远弥漫着苦涩的药味和一种什么东西腐烂的甜腥气。那些冰冷的、毛茸茸的、或者带着硬壳的虫子，被强行灌进嘴里，或者放在皮肤上，任由它们啃咬、钻营……身体内部像是被点了一把火，又像是被冻在了万载寒冰里，交替着折磨，没有尽头。

她是拼着一口气，咬着牙，趁着守夜人打盹的间隙，从那个地狱里爬出来的。跑了多久？不知道。只记得一直跑，一直跑，摔倒了再爬起来，荆棘划破了腿脚也不觉得疼，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离开那里，远远地离开！

她甚至从野狗的嘴边抢过半个发馊的馒头。那畜生龇着牙，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绿油油的眼睛盯着她。她也盯着它，眼神比它更凶，更野，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狼崽。最后那狗呜咽一声，叼着剩下的一点残渣跑了。她握着那半个沾着泥土和口水的馒头，狼吞虎咽，喉咙干得发疼，就抓一把脏雪塞进嘴里。

她不信任何人。卖她进药人房的亲生父母不信，药房那些冷漠的管事不信，路上那些对她露出或怜悯或厌恶目光的路人，她也不信。

身体深处，一股邪火猛地窜了起来，烧得她五脏六腑都在抽搐。好热……像是有无数只小火蚁在骨头缝里爬。她下意识地想要扯开身上那件单薄碍事的衣服，让冷风直接吹进去，或许能舒服点。

不！

残存的理智让她抬起手，狠狠一口咬在了自己的手腕上。牙齿陷进早已冻得失去知觉的皮肉里，尝到了腥甜的铁锈味，和一种近乎麻木的痛感。这点痛，勉强压下了那股想要撕裂自己的燥热。

血滴落在雪地上，晕开一小团刺目的红，很快又被新的雪花覆盖。

时间一点点流逝，或许很长，或许只是一瞬。她的意识开始模糊，眼前的灰白变成了晃动的、扭曲的光影。药人房的黑暗，野狗绿油油的眼睛，父母将她推出去时那冷漠的脸……交错闪过。

就这样了吧……

她想。

到底，还是没能逃出去。

就在她眼皮沉重得即将阖上，身体里最后一点力气也要被抽干的时候——

“咯吱……咯吱……”

鞋子踩在厚厚积雪上的声音，不紧不慢，由远及近。

那声音很清晰，不像之前那些路人匆忙杂乱的脚步。它目标明确，一步步，朝着她藏身的这个角落而来。

最后，声音在她面前停住了。

唯一能透进来的一点天光，也被彻底挡住。一片阴影笼罩下来。

求生本能压倒了一切。她用尽最后一点残存的力气，抬起那只血肉模糊的手，向前猛地一抓！

指尖触到了一片质地细腻、带着隐约温凉的衣料。

抓住了……

她脑子里闪过这个模糊的念头，随即，黑暗彻底吞噬了她。

被她抓住的人似乎吃了一惊。

那是个看起来约莫五六岁的男童，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锦袍，外罩银狐裘的坎肩，领口簇拥着一圈柔软的绒毛，衬得他玉雪可爱，五官精致得不像凡人。他眼睛很大，瞳仁是清亮的黑色，此刻正微微睁圆了，看着这个突然从雪堆里伸出手抓住自己的……小乞丐。

女孩已经晕了过去，头发纠结，沾满雪沫和污渍，小脸冻得青紫，嘴唇干裂，只有那只手，还死死攥着他的衣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混合着凝固的血和污泥。

男孩蹲下身，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拨开她脸上湿漉漉、脏兮兮的头发，指尖触到她滚烫的额头时，他轻轻“咦”了一声。

“怎么烧成这样……”

他低声自语，眉头微微蹙起。这么严重的冻伤和高热，寻常凡人小孩恐怕早就没命了。他不再犹豫，伸出另一只小手，轻轻覆在女孩的额头上。

一股柔和而纯净的灵力，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缓缓渡入女孩冰冷枯竭的身体。

这股力量所过之处，那蚀骨的寒意被一点点驱散，体内肆虐的燥热也被温和地抚平。女孩在彻底的昏迷中，无意识地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像是叹息又像是呜咽的声音，一直紧绷着、抗拒一切的僵硬身体，微微松弛了一点点。

男孩看着女孩依旧难看至极的脸色，感受着她体内微弱的生机在灵力的滋养下一点点重新凝聚，他那张漂亮的小脸上，露出了与他外表年龄不符的认真神情。

“算你运气好，”他小声说，像是怕惊扰了她，“碰上我偷偷溜出来玩。”

他想了想，又有点苦恼地看着她紧紧抓着自己衣摆的手。

“喂，松开点，我带你去找个能落脚的地方。”他尝试着轻轻掰了掰她的手指，却发现那小手攥得死紧，仿佛那是她在这冰天雪地里唯一的浮木。

男孩叹了口气，放弃了徒劳的努力。他伸出双臂，有些笨拙地，将蜷缩在雪地里的女孩整个抱了起来。女孩很轻，抱在怀里，像是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又像是一块即将碎裂的冰。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能靠得更舒服些，然后迈开步子，踩着厚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巷子外走去。雪还在下，落在他精致的银狐裘坎肩上，落在他怀中小姑娘肮脏的头发上。

他一边走，一边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人，小声嘟囔：

“可别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