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

唐黎离再次醒来时，意识是被一股清浅的松木香气温柔唤醒的。

身下是难以想象的柔软，锦被蓬松，将她轻轻包裹。她睁开眼，陌生的雕花木梁映入眼帘，窗外依旧飘着雪，却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隔绝，没有一丝寒意透入这方温暖天地。这与土地庙的冷硬、回春堂地窖的阴森，恍如隔世。

“你醒啦？”

清脆的童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唐黎离猛地转头，看到救她的男孩就坐在床边的小凳上。他换了身更精致的云纹棉袍，玉簪束发，小脸干净得像初雪。他手里捧着一个烤得金黄、香气扑鼻的红薯，见她醒来，便往前递了递，“这个暖身子，我刚烤好的，不烫嘴。”

温暖的食物近在咫尺，唐黎离却像受惊的小兽，猛地向后一缩，脊背撞上床柱，掌心的伤处传来隐痛，那些被毒虫啃噬、被冰水淹没的记忆瞬间回涌，让她浑身僵硬。

“我……我没有钱……”她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深深的戒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羞耻，“也没有……能换的东西。” 在回春堂，每一分“好处”都标着痛苦的价码。这屋子，这食物，她付不起。

男孩——沈幼初，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的反应。但他立刻将那个温热的红薯塞进她冰凉的手里，不容拒绝。“不要钱呀，”他眨着清澈的眼，语气理所当然，“我这儿红薯多的是，还有软乎乎的馒头和香喷喷的肉包子，你饿了就吃。”

那红薯的温度透过焦脆的外皮，熨帖着她冰凉的指尖，一股暖意似乎顺着血脉流向了心脏。唐黎离低下头，死死盯着怀里这团金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身体微微颤抖。然后，毫无预兆地，大颗大颗的眼泪砸了下来，落在红薯皮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

她吸了吸鼻子，带着浓重哭腔的声音破碎不堪：“真可笑……这世上……第一个给我暖红薯吃的……竟是个……陌生人……”

爹娘的贩卖，药师的折磨，路人的漠视……所有委屈和绝望，在这份毫无缘由的善意面前，土崩瓦解。坚固的防备被一道暖流冲开了一道口子。

“你怎么了？”沈幼初被她汹涌的眼泪吓了一跳，慌忙站起，小手无措地悬在半空，圆润的小脸上满是惊慌，“是、是哪里疼吗？还是红薯不好吃？”

唐黎离猛地抬头，用手背狠狠抹去眼泪，尽管眼眶通红，眼神却异常明亮坚定。她掀开被子，不顾身上的伤痛，挣扎着跪坐在床上，对着沈幼初，深深地、郑重地磕了一个头。

“救命之恩，”她的声音还带着哽咽，却字字清晰，“唐黎离铭记于心，他日……必当涌泉相报！”

她抬起头，那双被泪水洗涤过的眼睛，亮得惊人，仿佛盛满了破碎的星光，清澈、纯粹，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执拗，直直地望进沈幼初眼里。

沈幼初怔住了。他活了两千年，见过仙界万千华彩，星河璀璨，却从未见过如此干净透亮的眼眸，像雪后初霁的天空，不染丝毫尘埃。那里面有一种近乎灼热的东西，烫得他心尖微微一颤。

“你、你快起来！”他回过神，连忙伸手去扶，动作轻柔得生怕碰碎了她，“不过是顺手之事，不必行此大礼。”

唐黎离却固执地维持着姿势，眼神愈发坚定：“于你是顺手，于我是再生。这份情，我记下了。”

沈幼初拗不过她，只得软声劝道：“好，好，我知晓了。你先起来，伤口要紧。”

唐黎离这才依言慢慢坐直，重新将那个带着她泪痕的红薯紧紧抱在怀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心底某个冰冷角落，悄然融化，生出了一根名为“牵挂”的藤蔓。

“我叫沈幼初，”男孩见她情绪稍定，重新坐回凳子上，主动开口，声音比刚才更温和了些，“你叫什么名字？”

“唐黎离。”她小声回答，这次终于敢抬起头，认真地看向他。眼底的湿意未完全褪去，却多了几分真实的温度。

“唐黎离，”沈幼初轻轻念了一遍，唇角微弯，“这是我暂住的小院。你体内的余毒我已压制，还需服药几日方能清除，你便安心在此住下。”

唐黎离瞳孔微缩，眼中满是难以置信。她以为自己终究难逃一死，却不料绝处逢生，不仅得救，还能拥有暂时的栖身之所。然而，过往的经历让她无法轻易相信这份幸运，心底深处弥漫着不安，生怕这温暖背后藏着另一个陷阱。

接下来的日子，沈幼初每日准时送来温热的汤药和可口的饭菜。汤药带着清甜，饭菜总是软热适口。他还会找来些描绘着奇珍异兽、仙草灵木的彩绘小书给她看，驱散卧榻的无聊。他从不探问她的过往，不触及她的伤疤，只在她望着窗外落雪时，用带着些许炫耀的孩童口吻，给她讲述仙界的趣闻——会发光的流霞草，能翱翔九天的仙鹤，还有那柔软得能让人陷进去的云絮。

唐黎离紧绷的神经，在这日复一日的宁静与善意中，渐渐松弛。她开始敢小声向他道谢，也会在他讲述时，眼中流露出真实的向往。偶尔，她会指着书上的某株药草，轻声告诉他：“这个，捣碎了……能止血。”或者说：“那种小白花，晒干了泡水，肚子痛时喝一点会好些。” 这是她仅有的、能从过去那片泥沼中带出的、微不足道的“财富”。沈幼初每次都听得极认真，甚至会眼睛亮亮地夸她：“黎离懂得真多，这些仙界都没人在意呢。”

然而，平静终被打破。

那日，唐黎离正靠在窗边感受难得的暖阳，院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隐约夹杂着恭敬的呼唤——“幼初仙尊”。她心头一紧，还未及躲藏，便见沈幼初快步从外面进来，脸上不见了往日的轻松闲适，眉宇间带着一丝罕见的急迫。

“黎离，”他走到她面前，声音比平时低沉了些，“我得走了。”

唐黎离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沈幼初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不由分说地塞进她手里。玉佩触手温润，上面刻着一个清隽的“初”字，仿佛还残留着他身上的暖意。“师父寻来了，我必须立刻回仙界。”他语速加快，“这玉佩你收好，能护你平安，若遇危急，或许能为你指引一处安身之所。”

唐黎离紧紧攥住玉佩，指尖却一片冰凉。她知道他非同凡人，终有一别，却没想到来得如此突然。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的痛感蔓延开来。她想问“你还会回来吗”，话语在唇边辗转，却终究没有勇气问出口。她怕听到否定的答案，怕这短暂的温暖只是镜花水月，怕自己再次坠入无边的孤寂。

沈幼初看着她瞬间苍白的小脸和强忍泪意的眼眸，仿佛看穿了她所有的不安。他伸出手，极其轻柔地揉了揉她的发顶，动作带着一种与他外表年龄不符的珍视。

“我会回来找你的，”他看着她的眼睛，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仿佛在许下一个郑重的承诺，“好好活着，等我。”

说完，他不再停留，毅然转身，步伐很快，没有回头。

唐黎离追到门边，只来得及看见他月白色的身影在院门口一闪而逝，随即几道耀眼的金光冲天而起，划破阴沉的天幕，瞬息间便消失无踪。

小院骤然空寂下来，只有寒风穿过庭树，卷起些许雪沫，带着刺骨的凉意。

唐黎离低头，看着掌心那枚带着他体温的玉佩，“初”字清晰。他是她绝望生命中唯一照进来的光，如今这光暂时远去了。

但她不能只是等待。

将玉佩小心翼翼地贴身藏好，唐黎离换上一件厚实的旧衣，揣上几个沈幼初留下的干粮，深吸一口气，踏出了这个给予她短暂安宁的小院。

前路茫茫，她不知去往何方，亦不知他何时归来。但她知道，她必须活下去，必须变得更强，强到足以掌控自己的命运，不再任人欺凌，不再颠沛流离。

她要等沈幼初回来，并且，要以更好的姿态站在他面前。

雪花依旧纷扬，落在她单薄却挺直的肩头。她的脚步踏在积雪上，发出坚定的“咯吱”声。背影虽仍显瘦弱，目光却已不同——那里面，燃烧着从未有过的勇气与决心。她的人生，不应止步于风霜苦难，她要靠自己，走出一条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