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语浠，我最后问你一遍，你去不去？”
我妈林女士中气十足的声音从听筒里炸开，像一道惊雷劈进宁静的塔台，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我下意识地把手机拿远了点，目光却丝毫不敢离开面前闪烁着无数光点的雷达显示屏。屏幕上，代表着无数生命的亮点正在我的指令下有序移动。
我冷静地按下通话键，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一丝波澜：“东方航空MU5188，地面风360，5米/秒，跑道21右，可以起飞。”
“收到，21右可以起飞，东方5188。”频率里传来机长沉稳的回复。
屏幕上，一个代表MU5188的飞机图标开始在跑道上平稳加速，像一颗蓄势待发的流星，最终化作一个亮点，轻盈地跃入深邃的夜空，消失在扇区边缘。
完成这套行云流水的操作，我才松开通话键，疲惫地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将那只依旧喋喋不休的手机贴回耳边，语气里满是无奈：“妈，我在上班。人命关天，真的。”
“上班上班，你就知道上班！你再上两年，男朋友就得上天给你找了！”我妈的语速快得像加特林机关枪，火力全开，“我不管，今晚七点，星光餐厅，你必须去！对方姓陆，是个机长，长得一表人才，你哥都替你把过关了，说是他们公司公认的颜值天花板！你要是敢放我鸽子，我就杀到你单位去，让你在全中心面前出名！”
“我去，我去还不行吗？”我立刻举手投降。
我太了解我妈的套路了，从“杀到你单位”到“没你这个女儿”，剧本闭着眼都能背下来。为了我的耳根清净，也为了维护塔台作为民航系统最强大脑的公共秩序，我只能妥协。
挂掉电话，身旁的景翩翩立刻像只好奇的猫咪一样凑过来，压低了声音，但眼里的八卦之火熊熊燃烧：“浠浠，又是阿姨在催婚？这次的相亲对象什么来头？听着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景翩翩是我的同事兼闺蜜，我俩同年考入管制中心，从见习期开始就搭班，是圈内公认的“铿锵玫瑰”，默契早已深入骨髓。我负责主班，她负责协调，一个指令，一个配合，能让最繁忙的空域也变得井井有条。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一边在工作日志上迅速记录下刚才的起飞信息，一边有气无力地回答：“不知道，就说是机长，姓陆。”
“机长？”景翩翩眼睛一亮，兴奋地拍了下我的胳膊，“咱们民航系统的自己人啊！哪个公司的？叫什么？说不定我们还指挥过他呢！”
我耸耸肩，将笔帽扣上，表示一概不知。对于这种被硬塞过来的相亲，我一向没什么期待。我，苏语浠，二十六岁，华东空中交通管理局最年轻的王牌管制员之一。我的世界由雷达、频率和数不清的航空代码构成。同事们说我冷静果断，处理特情时更是心脏比发动机还稳。可在我妈眼里，这些引以为傲的履历一文不值，我只是个嫁不出去、脾气还硬得像跑道水泥的“老大难”。
晚七点的班结束后，我脱下那身象征着责任与权威的制服，换上一条简单的米白色连衣裙。看着镜子里那张因为长期熬夜而略显苍白的脸，连补妆的力气都没有，只想速战速决，然后回家补觉。
刚坐上出租车，我哥苏锦澄的“求饶”短信就适时发来：“祖宗，算我求你了，待会儿态度好点，给哥个面子。人家陆机长可是我费了好大劲才约到的，我未来老婆的闺蜜的发小，这关系链虽然远得像从北京绕到纽约，但人绝对靠谱！业务顶尖，人品过硬，错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我面无表情地回了个“知道了”的表情包，心里毫无波澜，甚至开始盘算着待会儿用什么借口才能在半小时内礼貌地结束这场无聊的会面。
星光餐厅是本市有名的旋转餐厅，视野极佳，可以将璀璨的城市夜景尽收眼底。我报上预订信息，侍者微笑着引我穿过雅致的用餐区，走向一个靠窗的位置。
一个男人背对着我坐着，身形挺拔如松，肩宽背直。即便只是一个背影，也透着一股令人莫名安心的沉稳气场。他穿着一件质感极佳的纯白衬衫，袖口随意地挽到小臂，露出一截线条流畅、骨节分明的手腕。昏黄的灯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清晰而利落的轮廓。
我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那丝异样，走上前，努力挤出一个在工作中面对飞行员时最常用的、公式化的微笑：“你好，是陆先生吗？我是苏语浠。”
男人闻声转过头来。
那一瞬间，我感觉整个餐厅的背景音，悠扬的钢琴曲、邻桌的低语、刀叉碰撞的轻响……所有的一切都在瞬间消失。我的世界陷入一片极致的寂静，只剩下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敲击在肋骨上，发出比雷达一级告警还要尖锐的巨响。
是他？
怎么可能会是他？
面前的男人眉眼深邃，鼻梁高挺，薄唇紧抿，下颌线清晰利落得像是精雕细琢的艺术品。那张脸，就算化成灰我也认得。
陆熠晏。
星航航空最年轻的波音787机长，业内公认的飞行神话，也是我藏在心底，长达八年的、不见天日的秘密。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冷静自持瞬间崩塌。八年前，他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回母校演讲，一身笔挺的机长制服，肩上扛着四道杠，英姿飒爽地站在聚光灯下。他谈论梦想，谈论责任，谈论每一次起落平安背后的敬畏之心。他的声音透过麦克风，沉稳而有力量，像一道光，瞬间照亮了我整个青春。而我，只是台下数千名学弟学妹中最不起眼的一个，却在那一天，将他的身影、他的声音、他眼里的光，牢牢刻进了心里。
后来我进了民航系统，成了一名空管。无数个日日夜夜，我在频率里听到他沉稳冷静、无论遇到任何气流颠簸或系统故障都波澜不惊的声音——“星航8892，收到”“星航8892，明白”。每一次，都让我的心跳漏掉半拍，然后在无人察觉的角落，悄悄扬起嘴角。
我曾幻想过无数次与他重逢的场景，或许是在某个行业的交流会上，或许是在机场的廊桥边擦肩而过。却唯独没有想过，会是在一场由我妈强行安排的相亲餐桌上。
陆熠晏看着我，那双深邃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但稍纵即逝，很快便被他标志性的清冷所取代。他站起身，绅士地替我拉开椅子，声音比在频率里听到的更低沉，更磁性，也更疏离：“苏小姐，你好。”
苏小姐。
这两个字像一盆掺着冰碴的冷水，从头到脚浇下来，瞬间浇熄了我心中刚刚燃起的、翻江倒海般的惊涛骇浪。
他……不认识我。
也对。他是天之骄子，是翱翔于万米高空的雄鹰。而我，只是地面塔台中数千名管制员中的一个，是频率里一个代号，一个声音。他怎么可能认得我呢？
我有些狼狈地坐下，指尖冰凉，手心却紧张到冒汗。为了掩饰慌乱，我下意识地在桌下转起了手中的笔，这是我每次遇到棘手特情时用来强迫自己冷静的小动作。
“苏小姐也是民航系统的？”他率先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嗯，我在华东空管局。”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就像在发布一道起飞指令。
“管制员？”他的语气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
“是。”
他点了点头，墨色的瞳孔静静地看着我，那目光锐利而通透，仿佛能洞悉一切。我被他看得越发不自在，只能端起水杯猛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丝毫无法冷却我滚烫的脸颊。
接下来的对话，平淡得像一杯忘记放糖的白开水。我们聊工作，聊天气，聊一些不痛不痒的社会新闻。他言简意赅，惜字如金；我心不在焉，如坐针毡。我所有的冷静自持、所有的专业素养，在他面前都溃不成军，只能靠着最后一丝意志力，勉强维持着表面的镇定。
我以为这会是一场我人生中最灾难、最尴尬的相亲，注定在沉默中开始，在尴尬中结束。
直到他忽然开口。
“苏小姐。”他放下刀叉，用餐巾优雅地擦了擦嘴角，每一个动作都赏心悦目得像一幅慢镜头画报，“你对结婚怎么看？”
我彻底愣住了。这话题的跳跃幅度，堪比飞机遇到强烈垂直风切变。
“我……”我一时语塞，大脑因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而彻底宕机。
“我需要一个妻子。”他没有给我思考的时间，直截了当地说，目光灼灼地盯着我，像是在夜航中锁定跑道灯光，“家里催得紧，我的工作性质也需要一个稳定的后方。苏小姐，”他顿了顿，语气平静无波，“我觉得你很合适。”
我觉得……你很合适？
这五个字像一枚深水炸弹，在我的脑海里轰然炸开。这是什么新型的相亲流程吗？跳过所有了解、试探和暧昧，开局就直接进入终极议题？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震惊，镜片后的目光依旧沉静，继续用他那如同复述飞行手册般冷静的语气补充道：“我知道这很唐突。我们可以先领证，婚后慢慢培养感情。我会是一个合格的丈夫，忠于婚姻，尊重伴侣，经济上交。如果你有任何顾虑，我们可以拟定详细的婚前协议，保障你的所有权益。”
他的语气平静得不带一丝一毫的情感，每一个字都精准、冷静、理性，像是在做一次飞行前的简报。
我看着他，看着这张我曾在梦里描摹过千百遍的脸，心脏狂跳不止，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八年的暗恋，像一场盛大而不见天日的独角戏。我原以为这辈子都只能在冰冷的塔台频率里，听着他的声音，想象他的模样，做他无数次平安起落中一个无名的守护者。
可现在，他就在我面前，向我提出了“契约婚姻”的请求。
理智像塔台的警报系统一样疯狂叫嚣着：这太疯狂了！苏语浠，你清醒一点！你们根本不了解彼此！这比盲降还要冒险！
可情感却像一架脱缰的飞机，冲破了所有理性的束缚，在我心里疯狂地咆哮着：答应他！答应他！这是你离他最近的一次机会！是你这辈子唯一的机会！
我深吸一口气，肺里灌满了餐厅里混合着牛排香气与他身上淡淡冷杉气息的空气。我迎上他深不见底的目光，那个一直被我死死压抑在心底最深处的声音，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
“好。”
陆熠晏似乎也愣了一下，大概完全没想到我会答应得这么干脆利落。他那双总是波澜不惊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流露出了惊讶。
他沉默了几秒钟，然后，我清晰地看到，他一直紧绷的唇角，似乎微微上扬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极浅的弧度。
“那明天上午九点，民政局门口见？”他的声音里，似乎也染上了一丝不易察munder的温度。
“好。”我听见自己用尽全力，说出了第二个字。
走出餐厅，微凉的晚风吹在发烫的脸上，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刚才究竟干了什么。
我，苏语浠，华东空管局最冷静的王牌管制员，和一个只正式见过一面、却暗恋了整整八年的男人，约定了明天去领证结婚。
这简直比我处理过的任何一次空中特情，都要疯狂一万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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