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我回了一趟自己的小公寓,准备收拾些日常衣物,正式搬进陆熠晏家——我们名副其实的婚房。
景翩翩女士以“帮你参谋掌眼,防止被资本家的大房子腐蚀”为名,行“深入一线吃瓜看戏”之实,死活非要跟着来。
一进我那只有六十平米的小公寓,她就跟一条训练有素的搜查犬似的,背着手,这里敲敲,那里看看,把我的小天地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巡视了一遍。
“不对啊,苏语浠,”她捏着下巴,绕着客厅走了一圈,脸上写满了福尔摩斯式的困惑,“我怎么没看到任何陆神存在过的痕迹?你们这长达八年的双向暗恋,未免也太纯情了吧?连张合照、一件信物都没有?”
我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拉开衣柜的门,开始把衣服一件件拿出来放进行李箱:“我们是正经的暗恋,懂吗?精神上的柏拉图。”
“等等!”她突然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一个箭步冲到我的书架前,从一排专业书里精准地抽出一本,“这是什么?”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那是一本边角已经磨损的《航空气象学》,是我大学时期最重要的专业书。因为翻阅了无数次,书页早已泛黄,但被我用透明书皮包着,保存得很好。
景翩翩像拆炸弹一样小心翼翼地翻开书,一张硬质的书签应声滑落,飘到了地毯上。
那是一张早就过期的航空展门票,而在门票的背面,有人用蓝色的圆珠笔,画了一架简笔画的飞机。线条简单稚嫩,却能看出画画的人极其用心,连机翼的弧度都力求完美。
“这是……”景翩翩捡起那张书签,眼睛瞪得像一对铜铃,看看书签,又看看我。
我的脸“腾”地一下就红透了,像是被当场抓获的窃贼。
这几乎是我这八年暗恋生涯里,唯一的“罪证”。当年陆熠晏作为优秀毕业生回校演讲,演讲结束后,我鬼迷心窍地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偷偷跟在他身后,看到他起身时,这张随手涂鸦的书签从笔记本里滑落,遗落在了座位上。
当时周围人来人往,我心脏狂跳,等他走远后,才像做贼一样冲过去,将它捡了起来,视若珍宝,一直珍藏到现在。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景翩翩高高举着那张书签,像个抓到关键证物的女警察,一步步向我逼近,“说!这是不是陆神的真迹?”
我窘迫得无地自容,一把抢过书签,小心翼翼地重新夹回书里,含糊其辞地嘴硬:“你别管,就是一张废纸。”
“哟,还害羞呢?”她坏笑着伸手戳了戳我滚烫的脸颊,“你家陆神为了你都神魂颠倒八年了,魂儿都快丢了,你还藏着掖着干嘛?依我看,你应该立刻把这书签拿去装裱起来,就挂在你们卧室的床头!时刻提醒他,你苏语浠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早就把他拿捏得死死的!”
我被她这番虎狼之词逗得哭笑不得,伸手去挠她的痒痒。
就在我们俩闹作一团时,我的手机铃声突兀地响了起来,尖锐得像一声警报。
屏幕上跳动着“塔台值班主任”的字样,我心里咯噔一下,立刻收起笑闹的神色,按下了接听键。
“语浠,紧急任务,你马上来单位一趟。”主任刘知韫的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
“出什么事了?”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城西化工厂发生连环爆炸,产生大量氯气等有害气体,正顺着西风向下风向的机场主城区扩散。现在机场已经出现大面积航班延误,旅客恐慌,我们需要你立刻回来主持局面!”
“收到,我马上到!”
我挂了电话,脸色瞬间变得凝重。这种叠加了恶劣天气和公共安全事件的特情,是所有空管员的噩梦,也是最严峻的考验。
“我得立刻回单位。”我对景翩翩说,一边飞快地换上便于行动的衣服。
“我跟你一起去!”景翩翩也立刻收起了玩笑的神色,表情严肃起来,“这种时候,多一个人多一份力,我还能帮你跑跑腿,传递消息。”
我们火速冲下楼,驱车赶往空管局。一路上,城市上空已经能看到远方升腾起的灰黑色浓烟,空气中都仿佛弥漫着一股紧张的味道。
当我们冲进区域管制中心的大厅时,这里已经彻底乱成了一锅粥。
各种频率的告警声、不同部门的电话铃声、人员焦急的呼喊声和键盘急促的敲击声交织在一起,空气中混杂着汗味和咖啡因的味道,所有人的神经都紧绷到了极点。
我的带教师父,也是现在的主任刘知韫,看到我的一瞬间,像是看到了救星:“语浠,你可算来了!快,接替我的位置,我这把老骨头快撑不住了!”
刘主任是个经验极其丰富的老管制员,但毕竟年近五十,精力和体力都有些跟不上。此刻她脸色苍白,额头上的汗珠顺着鬓角往下淌,声音都有些发颤。
我没有一句废话,脱下外套往椅子上一扔,立刻戴上耳机,坐到了总指挥席上。那一刻,仿佛有一个开关被按下,所有的私人情绪都被清空,大脑进入了绝对冷静的“战斗模式”。
“报告当前扇区所有航空器状态及气象信息!”我冷静清晰的指令透过麦克风,瞬间压过了现场的嘈杂。
“报告,扇区内共有37架航空器,12架在地面等待,25架在空中盘旋等待!”
“报告,气象监测显示,机场西侧10公里处检测到高浓度有毒气体云团,风向270,风速15节,正在以每小时28公里的速度向本场移动,预计40分钟后覆盖本场!”
“报告,星航CZ3988航班有旅客出现呼吸困难症状,申请紧急备降!”
一个又一个坏消息如同冰雹般砸来,指挥大厅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我深吸一口气,大脑如同最高速运转的计算机,眼前雷达屏幕上的几十个光点迅速在脑海中构建出三维动态模型。
“所有等待起飞的航班原地待命,关闭发动机!通知机场地面,立刻关闭所有起飞跑道和西侧廊桥!”
“流量控制室!立刻向所有准备进入本管制区的航班发布流量控制指令,无限期延迟!”
“空中所有盘旋等待的航空器,立刻右转航向090,爬升高度至8000米以上,建立新的等待航线,务必避开污染云团扩散路径!”
“景翩翩,你负责协调地面资源,安抚旅客!刘主任,麻烦您负责对外联络,联系邻近的虹桥机场和萧山机场,协调备降事宜!”
我一条条指令清晰果断地发出,原本混乱不堪的场面,在我的指挥下,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梳理,开始慢慢恢复秩序。
就在这时,耳机里传来一个沉稳、冷静,熟悉到仿佛已经刻进我骨子里的声音。
“华东管制,这里是星航航空陆熠晏。”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猛地攥紧,狠狠一颤。是他!
我迅速在雷达屏幕上找到了他的航班代号——星航SA4471,一架满载着三百多名乘客,从欧洲飞来的国际航班,刚刚进入我的管制区边缘。
“陆机长,请讲。”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毫无波澜,但握着鼠标的手却因为用力而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SA4471请求获取本场天气实况及备降方案。”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有力,在这种危急时刻,仿佛有着安定人心的魔力。
我看着屏幕上不断逼近的代表着污染云团的红区,快速回答:“SA4471,本场受地面有毒气体扩散影响,能见度低于降落标准,暂不接收任何航班降落。建议立刻备降虹桥或萧山机场,请选择你的备降场。”
“收到。”他在频率里沉默了几秒,那几秒钟对我来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然后,他再次开口,一字一句,清晰地传进我的耳朵,也传进了频率里所有人的耳朵里,“我选择等待。”
我愣住了,下意识地反驳:“陆机长,本场天气状况在未来两小时内都不可能好转,污染清除需要时间,你们的油量……”
“油量充足。”他打断了我的话,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我相信华东管制,相信你。”
最后三个字,他说的很轻,轻得仿佛是我的错觉。但在这样混乱危急的时刻,在几百双耳朵都在监听的公共频率里,他用这种全世界都能听见的方式,给了我最坚定、最赤裸的信任。
我的鼻子猛地一酸,眼眶瞬间就热了,差点当场掉下眼泪。
我用力吸了吸鼻子,将所有翻涌的情绪压下去,用我所能达到的最专业的语气回复:“SA4471,收到。在东侧ECHO点上空盘旋等待,保持高度6000米。有情况随时叫我。”
“收到,有情况随时叫你。”他几乎是立刻重复了一遍我的话,尾音里带着一丝只有我能听懂的,若有若无的笑意。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是我职业生涯中最漫长、也最辉煌的两个小时。
我像一个高速旋转、永不停歇的陀螺,不停地计算风速和风向,分析气体扩散模型,争分夺秒地重新规划航路,协调有限的空域资源,为天空中几十架飞机、数千名旅客寻找那条唯一的安全飞行路径。
我的嗓子因为不断下达指令而嘶哑,后背的衬衫被汗水彻底浸透,冰冷地贴在皮肤上,但我感觉不到丝毫疲惫,我的大脑和精神都处于一种异常亢奋的清醒状态。
因为我知道,在6000米的高空之上,在那个盘旋的航迹里,有一个人正在安静地等着我。
我必须把他,和他的乘客,和天空中所有的生命,都安全地带回地面。
两个小时后,奇迹发生了。风向毫无征兆地转了,强劲的东风开始吹拂,将致命的有毒气体云团开始向远离机场的西边山区移动。
“报告!机场天气实况好转,RVR(跑道视程)数据回升,满足二类盲降标准!”气象席的同事兴奋地大喊。
“太好了!”指挥大厅里瞬间响起一片劫后余生的欢呼和掌声。
我立刻按下通话键,用已经沙哑的嗓子,发出了胜利的号角:“所有盘旋等待的航班注意,本场现在恢复降落!按照我给出的顺序,依次建立盲降进近!”
短暂的停顿后,我再次开口,呼叫了那个我最牵挂的航班。
“SA4471,陆熠晏。”
“在。”他的声音立刻回应。
“你是第一架。经停TANGO点,下降到1200米保持,联系塔台,跑道21左可以落地。”我给了他最优先的降落权。
“SA4471收到。苏管制,辛苦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应该的。”我看着雷达屏幕上那个属于他的绿色光点,在我的引导下,平稳地对准了跑道延长线,心中涌起巨大的满足感。
“欢迎回家,陆机长。”
说完最后一句,我关掉了麦克风。全身紧绷的神经瞬间松懈,所有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我精疲力竭地瘫倒在宽大的指挥椅上。
景翩翩立刻第一个冲过来,给我递上一瓶水,眼眶通红地给了我一个熊抱:“浠浠,你太牛了!你简直是神迹!是我的神!”
周围的同事们也纷纷围了过来,向我竖起大拇指,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敬佩和激动。
我拧开瓶盖,大口地喝着水,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雷达屏幕。我看着那个代表着SA4471的亮点,精准地沿着下滑道,平稳接地,最后安全地脱离了跑道。
我的嘴角,在疲惫的面容上,不由自主地向上扬起一个灿烂的弧度。
这种与我所爱的人在各自的领域里闪闪发光,然后并肩作战,共同拯救世界的感觉,实在是……太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