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定三年,岁在壬戌,三月既望。
临安城的春从不是猛浪滔天的,是像浸了温水的棉絮,裹着软风,一点点漫过城墙。过了寒食,满城的柳就醒了,尤其是清河坊这条老巷,两侧的柳树枝桠都快搭到一块儿,风一吹,絮白如碎雪,沾在朱漆门楣的铜环上、青石板缝的青苔里,连空气里都飘着股子甜软的暖意——那是巷尾张记糕团铺飘来的定胜糕香,混着街对面沈记书坊的墨气,成了这老巷最寻常的烟火气。
沈星提着食盒走在巷口时,正撞见挑着糖粥担子的王阿婆。竹扁担被压得“咯吱”响,桶盖缝里冒出来的糯米香裹着桂花甜,像只软乎乎的手,勾着人的鼻尖。王阿婆是看着沈星长大的,当年沈家还是书香门第时,她就常挑着担子路过书坊,沈星总趴在柜台后,睁着圆溜溜的眼,看她给粥里撒桂花。
“沈小官人,又去给沈夫人买定胜糕呀?”阿婆放下担子,用帕子擦了擦额角的薄汗,皱纹里都裹着熟稔的笑意,“今日张记的糕刚蒸好,还热乎着呢,去晚了可就没了。”
沈星停下脚步,微微颔首。他今日穿了件月白杭绸长衫,领口袖口滚着细窄的银线——那是母亲去年生辰时,就着油灯缝了三个晚上的,针脚细得像蛛丝。发间没簪玉,只别了支竹制小簪,簪头雕着片小小的柳叶,边缘被摩挲得发亮——这是十二岁那年,父亲还没被流放时,在书坊后院的竹丛里砍了根新竹,亲手给他做的。那时父亲还笑着说:“我儿是读书人,不必靠金玉衬,有这青竹的气节就好。”
风轻轻吹过来,掀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一双清透的眼。那眼像雨后刚涨满水的西湖,映着柳色,亮得很,可眼底深处总藏着点不易察觉的怯意——像受惊的小鹿,与人说话时不敢久视,连走路都习惯贴着墙根,仿佛怕自己挡了别人的路。这是父亲被流放后才有的模样,那年他十二岁,看着官差把父亲的书箱抬走,看着母亲把眼泪咽进肚子里,从此就把自己缩成了一团,连笑都少了。
“阿婆早。”他的声音轻,带着江南文人特有的温软,尾音像浸了水的棉线,还没落地,就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撞得散了。
“让让!让让!当心碗!”
粗粝的嗓音裹着风冲过来,带着股子窑火的热气。沈星下意识往旁躲,食盒却还是被蹭到了,里面的油纸发出“窸窣”响,定胜糕在里面晃了晃,险些从食盒缝里掉出来。他慌忙用手护住食盒,抬头时,就见一个穿灰布短打的青年抱着一摞青瓷碗,踉跄着停在他面前,碗沿未干的青釉沾了点在他的长衫下摆,像滴了滴化不开的墨,在月白的绸面上格外显眼。
“对不住!对不住!实在对不住!”青年急得额头冒汗,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滚,滴在灰布短打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他双手死死托着碗摞,指节泛白,手臂绷得笔直——那摞碗足有二十多只,碗口叠着碗口,稍一松劲就会碎。他比沈星高些,肩背却有些佝偻,像是常年弯腰揉瓷土、守窑火压出来的,脊梁骨都带着股子紧绷的劲儿。袖口挽到小臂,露出一道深褐色的烫伤疤痕,从手腕一直延到肘弯,像条扭曲的小蛇,在麦色皮肤上格外显眼。掌心沾着青釉的淡青色,指缝里还嵌着点窑灰,指甲盖缝里是洗不掉的瓷土色,一看就是常年和窑火、瓷土打交道的匠人。
沈星低头看了眼衣摆上的釉渍,没说话。那釉渍是淡青色的,像块小小的青斑,他却没觉得恼——这颜色很干净,是瓷土最本真的色,比那些刻意染上去的颜料顺眼多了。他的目光落在了青年腰间挂着的那块瓷片上,像被磁石吸住了似的,挪不开眼。
那瓷片约莫巴掌大,胎质是青瓷的淡青,却在边缘处有一抹极淡的蓝,不是常见的青釉色,也不是染布的靛蓝,倒像是把天边刚破晓时的流云揉进了瓷里,朦朦胧胧的。纹路歪歪扭扭,像是随手画的,线条里还带着点生涩,一看就是没烧好的残次品,可那抹蓝却透着股特别的劲儿——像西湖里刚冒芽的水藻,被风吹得晃悠悠的,带着股活气。
“这是……”沈星忍不住开口,声音比刚才更轻了些,怕惊着什么似的。
青年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手猛地一顿,下意识把瓷片往身后藏了藏,耳尖瞬间红了——那是他前几日试烧青花时烧坏的,本想扔了,可看着那抹蓝,又舍不得,就用绳子串了,挂在腰间当个念想。他知道沈星是谁——清河坊谁不知道,沈记书坊的少东家沈星,是读过圣贤书的文人,祖上还出过翰林,虽然后来家道中落,可“士农工商”的规矩摆着,他们这些“工”籍匠人,在读书人眼里,终究是“下九流”。他怕沈星嫌这残片腌臜,更怕自己这双“沾泥带灰”的手,污了人家的文人身份。
“家里烧坏的残片,不值钱的,污了小官人的眼了。”青年的声音有些局促,头微微低着,不敢看沈星的眼。
可沈星却往前挪了半步,微微仰着头看他。春日的阳光刚好落在沈星脸上,把他的睫毛照得透亮,像撒了层碎金,连眼尾的那颗小痣都透着光。他伸出手指,轻轻指了指瓷片上的蓝纹,声音软得像风:“我瞧着这蓝色纹路很特别,像是……像是西湖里的水藻,被风吹得晃悠悠的,很活。”
青年愣了愣,抱着碗的手都松了些。
他烧瓷快十年了,从十二岁跟着师傅进宝丰窑,听人说过他的瓷“釉色匀”“胎质细”,也听人说过他“手笨,烧不出官窑的规矩”,却还是头一次有人说他的残片纹路“像水藻”,还说“很活”。而且这话从沈星嘴里说出来,没有半分嫌弃,倒像是在赏玩什么稀世珍宝,让他心里突然暖了一下,刚才的局促像被风吹走的柳絮,散得没影了。
“这是用西域来的钴料画的。”青年放下心防,声音也缓和了些,甚至还往前凑了凑,让沈星看得更清楚些,“是商队从泉州港带来的,说叫‘苏麻离青’,烧出来就是这颜色。我试了好几次,总烧不好——上次火大了,蓝纹都发黑了;上次火小了,颜色又淡得快看不见;这次好不容易烧出点模样,却裂了道缝,成了残片。”他说着,指了指瓷片边缘那道细如发丝的裂痕,语气里带着点匠人对手艺的执着,还有点不易察觉的失落——那失落像颗小石子,投在他眼底,漾开圈淡淡的涟漪。
沈星听得认真,连食盒都忘了提。他从小在书坊长大,见惯了笔墨纸砚、古籍善本,父亲还在时,总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不许他和匠人打交道,说“匠人弄的都是些‘技’,登不上大雅之堂”。可此刻听青年讲钴料、讲烧窑,他却觉得比读那些“之乎者也”有趣多了——那些从火里烧出来的瓷,带着窑火的温度,带着匠人的心思,比纸上的文字更鲜活,更实在。
“烧窑很难吗?”沈星问,眼睛亮晶晶的,像好奇的孩子。
“难。”青年重重点头,眼神却亮了些,像是说起了自己最得意的事,“得盯着火候,差一点都不行。就说这青瓷,得烧七天七夜,白天黑夜都不能离人。火大了,瓷会裂,像冬天冻裂的河面;火小了,釉色就暗,像蒙了层灰。这钴料更娇贵,得先磨成粉,磨得比面粉还细,调水的时候要刚好——浓了会堵笔,画出来的纹路像疙瘩;淡了烧不出来颜色,白费劲。”他说着,下意识用指腹蹭了蹭掌心的窑灰,那动作很自然,像是常年养成的习惯,“我师傅说,烧瓷就像养孩子,得用心待它,它才会给你好模样。你对它急,它就给你添乱;你对它上心,它烧出来的釉色,能映出人的影子。”
沈星没说话,目光落在青年的手上。那双手粗糙得很,指腹有厚厚的茧,是常年揉瓷土、握瓷笔磨出来的,关节处还有几道细小的伤口,有的结了痂,有的还泛着红——想必是揉瓷土时被瓷片划到的。可就是这双手,能把冰冷的瓷土,捏成碗、捏成瓶,还能画出像西湖水藻一样活的纹路。他突然想起自己的手,常年握笔,指腹也有茧,却只能在纸上写字、画画,画出来的水藻再像,也是死的,没有温度,没有烟火气。
风又吹过来,柳絮落在青年的灰布短打上,沾在他肩头的窑灰上,像给灰布缀了点白;也落在沈星的月白长衫上,沾在他的袖口,像朵小小的花。沈星伸手拂去肩上的柳絮,指尖不小心碰到了青年抱着的青瓷碗。碗壁很凉,却透着股温润的劲儿,像是刚从窑里出来,还带着点窑火的余温,顺着指尖,传到他的心里。
“你叫什么名字?”沈星突然问,声音比刚才又轻了些。
青年愣了一下,才想起自己还没报名字,脸又红了些:“我叫邱鼎,就在前面的‘宝丰窑’做活,离这儿不远,拐个弯就到。”他说着,指了指巷尾的方向,那里隐约能看到高耸的窑烟,在春日的天空里飘着淡淡的灰,像条细长的线,系着窑里的火,也系着他的日子。
“沈星。”沈星报上自己的名字,又补充了一句,“沈记书坊,就在街对面。”他怕邱鼎不知道,又指了指街对面那间挂着“沈记书坊”木匾的屋子。
“知道的。”邱鼎笑了笑,露出两颗小虎牙,让他那张略显硬朗的脸柔和了些,像被阳光晒化的冰,“我常路过,看到你在书坊门口晒书。你把书摊在竹席上,自己坐在旁边,也晒太阳,像只小猫似的。”
沈星的脸“唰”地红了,从脸颊一直红到耳尖。他确实喜欢在晴天晒书,把那些泛黄的古籍摊在竹席上,让阳光晒走潮气,也让自己晒晒太阳——母亲总说他“太闷”,像株不见光的兰草,得多晒晒太阳才好,不然身子会垮。他每次晒书,都坐在竹席旁的小凳子上,手里拿着本《诗经》,却总看进去,只盯着书页上的阳光发呆。他没料到,自己这副模样,会被邱鼎看到,还被比作“小猫”。
“我得赶紧把碗送回去,晚了掌柜要骂的。”邱鼎看了眼怀里的青瓷碗,碗沿的釉水都快干了,他又着急起来——宝丰窑的王掌柜最是严厉,送晚了不仅要骂,还要扣工钱,他还等着这个月的工钱给母亲抓药呢。可他看着沈星那双亮晶晶的眼,又舍不得就这么走,犹豫了一下,还是从腰间解下那块瓷片,递到沈星面前。
瓷片用根粗棉线串着,线都有些磨毛了。邱鼎的手指捏着棉线,轻轻把瓷片递过去,语气很真诚:“你要是喜欢这纹路,就把这残片拿去吧。它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就是块废瓷,你留着玩也好。等我下次烧好了完整的青花,再给你看,保证比这个好看。”
沈星看着递到面前的瓷片,愣了愣。瓷片边缘有些粗糙,还带着点窑火的温度,触在指尖,暖得很,像握着块小暖炉。他想推辞,说“不用了”,可看着邱鼎的眼神——那眼神里没有半分敷衍,只有实在的诚意,像他刚才讲烧窑时一样,透着股让人没法拒绝的劲儿——他又把话咽了回去。
“那……多谢了。”沈星接过瓷片,小心翼翼地捏着棉线,生怕碰坏了。他打开食盒的夹层,那里垫着块软布,是母亲用来包点心的,他把瓷片放在软布上,轻轻裹好,再把夹层关上,像藏了件珍宝。
邱鼎见他收了,笑得更开心了,眼角都弯了:“那我先走了,下次再跟你说烧窑的事!”他抱着青瓷碗,脚步还是急,却比刚才稳了些,走了几步,还回头冲沈星挥了挥手,灰布短打的衣角在风里飘着,像只展翅的灰鸟。
沈星站在原地,看着邱鼎的背影消失在巷尾的拐角,才低头看了眼食盒。阳光透过食盒的细缝,照在夹层里的瓷片上,那抹淡蓝像是活了过来,真的像西湖里的水藻,在软布上晃悠悠的,透着股活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