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官人,再不走,张记的定胜糕真要卖完了。”王阿婆的声音拉回了沈星的神,她已经重新挑起了担子,“我先走一步,你快点啊。”
沈星回过神,点了点头,提着食盒往巷尾的张记糕团铺走。脚步比刚才轻了些,心里像揣了块暖乎乎的糖,连刚才被蹭脏的长衫下摆,都觉得不那么碍眼了。
张记的定胜糕果然还热着,刚从蒸笼里拿出来,冒着白汽,香得人直流口水。掌柜的见了沈星,笑着说:“沈小官人,今日来得巧,最后一笼刚蒸好,给你留了两块,是你娘爱吃的豆沙馅。”他用油纸把定胜糕包好,递给沈星,“你娘身子不好,多吃点甜的,心情也能好些。”
沈星接过油纸包,道了声“谢谢张掌柜”,又提着食盒往回走。这次走的是另一条小路,路两旁种着桃树,桃花开得正艳,花瓣落在青石板上,像铺了层粉雪。他走得很慢,手里的食盒很轻,可心里却觉得沉甸甸的——不是沉,是满,像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连脚步都带着笑意。
回到沈记书坊时,日头已经升到了头顶。书坊的门是朱红色的,漆皮都有些剥落了,门框上挂着块褪色的木匾,上面是父亲当年写的“沈记书坊”四个大字,笔力遒劲,带着文人的风骨,只是如今蒙了层灰,没了往日的神采。门是虚掩着的,能听到里面传来的针线声——“沙沙”的,像春蚕吃桑叶。
沈星推开木门,“吱呀”一声响,屋里飘着淡淡的墨香和书纸的霉味。母亲正坐在柜台后,缝补着一件旧棉袄——那是父亲以前穿的,料子都有些磨破了,母亲却舍不得扔,每年都拿出来缝补,说“留着也是个念想”。见沈星回来,母亲放下针线,摘下老花镜,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意:“回来了?定胜糕买着了吗?快给我看看,是不是还热着。”
“买着了,张记的,还是热的,豆沙馅的。”沈星把食盒递过去,又打开夹层,小心翼翼地拿出那块瓷片,放在柜台上,“娘,你看这个,是刚才在巷口遇到的一个匠人送的。”
沈母拿起瓷片,眯着眼睛看了看,又用指腹轻轻摸了摸瓷面,指尖能感受到釉面的温润。她年轻时也见过些好东西,当年沈家还没败落时,父亲的朋友曾送过一件前朝的青花小碟,颜色比这个浓,纹路也更规整。她知道青花是稀罕物,尤其是用西域钴料烧的,寻常匠人根本拿不到这种料。
“这是……青花?”沈母的声音里带着点惊讶,又仔细看了看瓷片上的蓝纹,“这钴料颜色很特别,淡得像雾,倒比那些浓艳的更显雅致。只是……送你这瓷片的匠人,是谁家的?”
“叫邱鼎,在宝丰窑做活。”沈星坐在母亲对面的凳子上,把刚才在巷口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从被邱鼎撞到,到看瓷片,再到听邱鼎讲烧窑,语气里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兴奋,像个得了新奇玩意儿的孩子,“他说这钴料叫‘苏麻离青’,是从泉州来的,试了好多次才烧出这颜色。他还说,等下次烧好了完整的青花,就拿给我看。”
沈母听着,手里的瓷片捏得紧了些,眼神暗了暗。她知道宝丰窑,也隐约听过邱鼎的名字——街坊邻里闲聊时说起过,说这孩子手艺不错,就是命苦,爹死得早,娘又常年生病,全靠他在窑里做活撑起家。可再能干,也改变不了“匠籍”的身份。在这临安城,“士农工商”的规矩比天还大,他们沈家虽败落了,可骨子里还是“士”,和“工”籍的匠人,隔着云泥之别。
她看着儿子眼里的光,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揪着——自从丈夫被流放,儿子就没这么开心过。以前儿子总爱跟在丈夫身后,问东问西,笑起来眼睛都弯成了月牙;可自从家里出了事,儿子就像变了个人,话少了,也不笑了,每天要么在书房看书,要么在院子里晒书,像棵被霜打了的草。如今难得对一个人、一件事有了兴趣,她实在不忍心泼冷水。
“这瓷片是挺特别的,留着吧,也算个念想。”沈母把瓷片轻轻放在沈星面前,语气平和,却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郑重,“只是星星,你要记得,我们家和匠人,终究不是一路人。以后和邱鼎打交道,要注意分寸,别让人说闲话,免得给你爹惹麻烦。”
沈星握着瓷片的手紧了紧,指尖都有些发白。他知道母亲的意思,也知道父亲当年最看重这些规矩。可他忘不了邱鼎说起烧窑时的眼神,忘不了那块瓷片上的淡蓝纹路,更忘不了柳絮落在两人肩上时,那种莫名的亲近感——像在陌生的路上遇到了熟悉的人,像在寒冷的夜里找到了暖炉,让他觉得不孤单。
“我知道了,娘。”沈星把瓷片小心翼翼地放回食盒夹层,没再说话,转身去了后院的书房。
书房不大,靠墙摆着两排书架,上面放满了古籍。有些是祖传的善本,书页都泛黄了,边角也卷了;有些是父亲当年搜集的孤本,用蓝布包着,放在书架最上层,像藏着宝贝。靠窗的位置有一张书桌,是父亲以前用的,木质都有些发黑了,却被擦得干干净净。桌上放着笔墨纸砚,还有一本摊开的《诗经》,是他早上看的,书页上还夹着片去年的柳叶。
沈星坐在书桌前,从食盒里拿出那块瓷片,放在阳光下仔细看。春日的阳光透过窗棂,落在瓷片上,把淡蓝的纹路照得透亮,像把西湖的水藻搬进了瓷里。他用指尖轻轻摸着纹路,能感受到釉面的细腻,也能感受到邱鼎当年画这纹路时的心思——或许是在某个深夜的窑边,或许是在某个清晨的瓷坊,邱鼎握着瓷笔,一点一点地画,盼着能烧出最好的青花。
他突然想起邱鼎的手,那双粗糙却灵巧的手,能把冰冷的瓷土变成温暖的器物,能把普通的钴料变成活的纹路。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手指纤细,指腹有握笔磨出来的茧,却只能在纸上写字、画画。他拿起笔,蘸了点墨,在纸上试着画瓷片上的蓝纹。可笔在纸上划过,却总画不出那种自然的流畅感——要么太规整,像官府的文书,没了活气;要么太潦草,像孩童的涂鸦,没了章法。他画了一张又一张,扔了一地的废纸,却还是不满意。
“唉。”沈星叹了口气,放下笔,把瓷片贴在脸颊上。瓷片的温度透过脸颊传到心里,暖得很,像刚才邱鼎的眼神。他闭上眼睛,脑子里突然浮现出邱鼎抱着青瓷碗的样子——灰布短打,麦色皮肤,额头上的汗,还有那双亮得像星星的眼。他突然觉得,邱鼎就像这瓷片上的蓝纹,虽然不显眼,却透着股活气,让人忍不住想靠近。
窗外的柳絮还在飘,落在窗台上,像撒了层碎雪。沈星睁开眼睛,看着窗外的柳树,突然想起邱鼎说的话——“等我下次烧好了完整的,再给你看”。他不知道“下次”是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见到邱鼎。宝丰窑离沈记书坊不远,可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去找邱鼎——母亲的话像根绳子,捆着他的脚,让他不敢迈出那一步。
可他心里却隐隐盼着。盼着能再听邱鼎讲烧窑的事,盼着能看到完整的青花瓷器,盼着能再和邱鼎站在柳絮纷飞的巷口,说说话。他把瓷片小心翼翼地放进一个锦盒里——那锦盒是母亲以前装首饰的,如今首饰没了,却成了他藏宝贝的地方。他把锦盒放在书桌的抽屉最里面,那里还放着父亲给他做的竹簪,放着他十二岁那年写的第一首诗,放着他所有珍贵的念想。
夕阳西下时,沈星又去了前院晒书。他把一本《论语》摊在竹席上,阳光落在书页上,把泛黄的纸照得透亮,连纸上的墨痕都显得格外清晰。他站在竹席旁,手里拿着块帕子,轻轻拂去书页上的灰尘,眼睛却时不时看向街对面的巷口——他盼着能看到那个穿灰布短打的身影,盼着能再听到那句“小官人,我给你看新烧的瓷”。
可直到太阳落了山,巷口还是空荡荡的,只有柳絮在晚风中飘着,像在跟他打招呼。远处传来了打更人的声音,“咚——咚——”,两下,是戌时了。
“星星,吃饭了。”母亲的声音从屋里传来,带着点疲惫。
“来了,娘。”沈星应了一声,最后看了眼巷口,才收起书,转身进了屋。
晚饭很简单,一碟清炒青菜,一碗豆腐汤,还有两个凉了的定胜糕。青菜是巷口李阿婆送的,豆腐是早上从豆腐坊买的,定胜糕是他下午买的——家里的日子早就不如从前了,能有这些吃的,已经很不容易了。沈母没再提邱鼎的事,也没提瓷片的事,只是偶尔给沈星夹点菜,嘱咐他“多吃点,长身体”。
沈星吃得很慢,脑子里却总想着那块瓷片,想着邱鼎,想着巷口的柳絮。他夹起一块定胜糕,咬了一口,豆沙馅的甜意顺着喉咙滑下去,却没尝出往日的味道——他的心早就飞到了巷口,飞到了宝丰窑,飞到了邱鼎身边。
吃完饭,沈星主动收拾了碗筷,去后院的井边洗碗。井水很凉,激得他手指发麻,却让他清醒了些。他看着井水里自己的倒影,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像个没睡醒的孩子。他突然想起邱鼎笑起来的样子,露出两颗小虎牙,很可爱。他忍不住也笑了笑,井水里的倒影也跟着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
洗完碗,他又去了书房,点上一盏油灯。油灯的光很暗,跳动着,像个调皮的孩子,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墙上。他拿出锦盒,打开,看着里面的瓷片。灯光落在瓷片的蓝纹上,那抹淡蓝像是被染上了一层暖黄,更像西湖里的水藻了,在灯光下晃悠悠的,透着股活气。
他突然想起《诗经》里的句子:“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这句,明明邱鼎是个男人,明明他们只是偶然相遇,可一想到邱鼎的样子,想到那块瓷片,他的心跳就会快些,脸上也会热起来,像有团火在心里烧。
他拿出笔,在纸上写下“邱鼎”两个字。墨汁是新磨的,很黑,很亮,落在纸上,像两颗小小的星。他又写下“青花”两个字,放在“邱鼎”旁边,看着这四个字,忍不住笑了——这是他第一次在纸上写一个匠人的名字,也是第一次因为一块残片,心里有了这样多的念头。
夜深了,临安城的灯一盏盏灭了,只有书坊的油灯还亮着。沈星把瓷片放回锦盒,放进抽屉,又看了眼窗外的月亮。月亮很圆,像个银盘子,挂在天上,把清辉洒在地上,也洒在书坊的院子里。他想起邱鼎怀里的青瓷碗,也是这样圆圆的,透着温润的光。
他想,明天,或许还能在巷口遇到邱鼎吧。或许邱鼎会拿着新烧的瓷片,笑着对他说“小官人,你看这个”。或许他们还能站在柳絮纷飞的巷口,再聊会儿烧窑的事,再聊会儿西湖的水藻。
他不知道,这一念,竟成了跨越百年的缘起;这一块小小的青花残片,竟成了双世情缘的信物,在时光里,辗转流离,却始终牵着两个人的命。
三月的临安,柳絮还在飘,软乎乎的,像梦。而沈星和邱鼎的故事,才刚刚开始,像瓷窑里的火,正慢慢烧起来,等着开出最美的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