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趴在书桌上,油灯的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安静的水墨画。他盯着桌上“邱鼎”与“青花”四个字,指尖反复摩挲着纸页,墨痕被蹭得微微发毛,心里却像揣了团暖雾,连呼吸都变得轻软。
窗外的月亮渐渐西斜,清辉透过窗棂,落在书页上,把“邂逅相遇,与子偕臧”那行小字照得透亮。他想起白天邱鼎说“烧瓷像养孩子”时的认真,想起邱鼎递瓷片时掌心的温度,想起邱鼎转身时灰布短打扬起的衣角——那些细碎的画面像撒在宣纸上的墨滴,慢慢晕开,成了他心里最柔软的印记。
“吱呀——”
轻微的推门声从院外传来,沈星猛地抬头,以为是邱鼎来了,心跳瞬间快了半拍。可跑到门口一看,只有院角的柳树在风里晃着,柳絮落在青石板上,像堆细碎的雪。他自嘲地笑了笑,转身回了书房——明明才刚认识,怎么就盼着再见了呢?
他把油灯吹灭,摸黑回到自己的房间。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床、一个衣柜,墙上挂着父亲的画像。他躺在床上,手伸进枕头下,摸到了那块瓷片——白天放在锦盒里,临睡前又忍不住拿了出来,藏在枕头下,像藏了个秘密。
瓷片的温度比体温低些,却带着股踏实的劲儿。他把瓷片贴在胸口,听着自己的心跳声,“咚咚”的,和邱鼎抱着青瓷碗时急促的脚步声有些像。他闭上眼睛,脑子里又浮现出邱鼎的样子:麦色的皮肤,额角的汗珠,小臂上的烫伤疤,还有笑起来露出的小虎牙——明明是很普通的模样,却让他觉得比书里写的“朗月清风”还要好看。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睡着了,还做了个梦。梦里还是三月的清河坊,柳絮飘得漫天都是,他站在巷口,手里拿着那块瓷片,邱鼎就站在他对面,怀里抱着个完整的青花瓶,瓶身上的水藻纹比瓷片上的更鲜活,像真的在水里晃悠。邱鼎笑着说:“小官人,你看,我烧好了,这是给你的。”他伸手去接,却没接住,青花瓶摔在地上,碎成了片,他急得想哭,却突然醒了。
窗外已经泛白,天快亮了。沈星摸了摸枕头下的瓷片,还在,心里才踏实些。他坐起身,揉了揉眼睛,决定今天去宝丰窑附近看看——就只是看看,不找邱鼎,他对自己说,只是想看看邱鼎说的“拐个弯就到”的窑,看看能烧出那样好看青花的地方。
洗漱完,他帮母亲把书坊的门打开,又把昨天没晒完的书搬到院子里的竹席上。母亲看着他格外勤快的样子,眼神里带着点疑惑,却没多问,只是嘱咐他“早点回来吃饭”。
等母亲进了屋,沈星揣着瓷片,悄悄出了书坊。他沿着清河坊往巷尾走,心里既紧张又期待,像揣了只乱撞的兔子。走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就看到前面有座土窑,窑烟从烟囱里冒出来,在清晨的雾里飘着,像条淡灰色的带子。窑门口围着几个穿灰布短打的匠人,手里拿着瓷坯,正说着什么,声音里带着股子热闹的烟火气。
这就是宝丰窑了吧?沈星站在不远处的柳树下,不敢靠近,只是偷偷往里面看。他在人群里找邱鼎的身影,却没看到——或许邱鼎在窑里面烧火?或许邱鼎还没来?他心里有些失落,却又舍不得走,就站在柳树下,盯着窑门口,像个等大人回家的孩子。
“沈小官人?你怎么在这儿?”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沈星猛地回头,就看到邱鼎提着个布袋子,站在他面前,脸上带着惊讶。邱鼎今天穿的还是那件灰布短打,只是袖口挽得更高了些,小臂上的烫伤疤更明显了。布袋子里装着些瓷土,沾了点在他的手指上,像抹了层淡青的粉。
“我……我路过。”沈星的脸一下子红了,慌乱地低下头,不敢看邱鼎的眼睛,“我就是随便走走,刚好走到这儿。”
邱鼎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路过?这宝丰窑在巷尾,离沈记书坊可不近,你这‘随便走走’走得够远的。”他也没戳破沈星的谎话,只是晃了晃手里的布袋子,“我刚去后山挖了点瓷土,这土细,烧出来的瓷胎才好。你要不要看看?”
沈星抬起头,眼睛亮了些:“可以吗?”
“当然可以。”邱鼎把布袋子递过去,“你摸摸,这土比面粉还细,就是得淘好几遍,把杂质去掉才行。”
沈星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摸了摸袋子里的瓷土。土很软,像揉过的面团,带着点湿润的潮气,摸起来很舒服。他想起邱鼎说的“烧瓷像养孩子”,原来从瓷土开始,就要这么用心。
“你怎么会来这儿?”邱鼎问,靠在柳树上,姿态很放松,“是不是想看看我烧的瓷?”
沈星的脸更红了,点了点头,又赶紧摇了摇头:“我……我就是好奇,想看看窑是什么样子的。我以前从没见过窑,也没见过怎么烧瓷。”
“那我带你去看看吧。”邱鼎说着,提起布袋子,“不过你得跟紧我,窑里面烟大,别呛着。”
沈星跟着邱鼎进了宝丰窑,里面果然很热闹。匠人们有的在揉瓷土,有的在拉坯,有的在画纹,手里的活不停,嘴里还说着话,像首热闹的歌。窑里面的温度比外面高些,带着股子窑火的热气,混着瓷土的潮气,闻起来很特别。
邱鼎把沈星带到一个窑炉前,窑炉里的火正旺,橘红色的火苗舔着窑壁,像只温暖的手。邱鼎拿起一把长柄的钩子,从窑里勾出一个瓷坯,递到沈星面前:“你看,这是昨天拉的坯,已经晾干了,今天就能上釉。等上了釉,再烧三天,就能成瓷了。”
沈星看着瓷坯,是个小小的碗,胎质很细,像块淡青的玉。他想起邱鼎怀里的青瓷碗,原来要经过这么多工序,才能变成那样温润的器物。
“你上次说的青花,什么时候能烧好?”沈星忍不住问,声音很轻。
邱鼎愣了一下,然后笑了:“你还记着呢?我还以为你忘了。我已经调好了钴料,等这窑的青瓷烧完,就试烧青花。不过得等几天,你要是想看,到时候我去沈记书坊找你。”
“好。”沈星用力点头,心里像开了朵花,甜得很。
“邱鼎!该你上釉了!”窑里面有人喊。
“来了!”邱鼎应了一声,又对沈星说,“我得去干活了,你要是想再看看,就在这儿待着,别乱跑,里面路绕。”
“嗯,我知道了。”沈星说。
邱鼎提着布袋子,往窑里面走,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眼沈星,笑了笑,才继续往前走。沈星站在窑炉前,看着邱鼎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心里却觉得很满——原来这就是邱鼎的世界,有窑火,有瓷土,有匠人的笑声,带着股子踏实的烟火气,比书坊里的墨香更让人觉得温暖。
他在窑里待了一会儿,看匠人们拉坯、画纹,看窑火在炉里跳动,看阳光透过窑顶的小窗,照在瓷坯上,像撒了层金粉。直到母亲派人来叫他回去吃饭,他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宝丰窑。
走的时候,他又站在柳树下,往窑里面看了一眼,刚好看到邱鼎从里面出来,两人的目光对上,邱鼎笑了笑,挥了挥手。沈星也挥了挥手,转身往回走,脚步比来时轻快多了,手里还沾着点瓷土的潮气,像带着邱鼎的温度。
回到沈记书坊,母亲已经把饭做好了,一碟青菜,一碗米粥,还有一个热乎的馒头。沈星吃得很香,比平时多吃了半碗粥。母亲看着他的样子,心里明白了些什么,却没多问,只是笑着说:“慢点吃,别噎着。”
吃完饭,沈星又去了书房,拿出那块瓷片,放在阳光下。瓷片上的蓝纹在阳光下更鲜活了,像西湖里的水藻,在他的指尖晃悠。他想起邱鼎说的“等烧好青花就找你”,心里盼着那一天能早点来——他想看看完整的青花,想再听邱鼎讲烧窑的事,想再和邱鼎站在柳絮纷飞的巷口,说说话。
窗外的柳絮还在飘,软乎乎的,像梦。沈星把瓷片放回锦盒,放在书桌的抽屉里,和父亲的竹簪、自己的诗稿放在一起。他知道,从遇见邱鼎的那天起,他的日子就不一样了——像瓷坯遇到了窑火,像钴料遇到了瓷胎,开始有了温度,有了色彩,有了盼头。
三月的临安,风是软的,柳是绿的,青花的故事,才刚刚开始。而沈星和邱鼎的缘分,就像这窑里的火,正慢慢烧起来,等着开出最美的花。
自宝丰窑一行后,沈星的日子像是被掺了蜜的温水,连翻书的指尖都带着轻浅的笑意。他依旧每天在书坊晒书,只是目光总会不自觉飘向巷尾——那里是邱鼎来书坊的方向,有时是清晨,有时是傍晚,邱鼎总会绕过来,递给他一小块刚试烧的瓷片,或是讲几句窑里的新鲜事。
“今日试了新的钴料配比,颜色比上次浓些,你看像不像西湖的蓝藻?”
“王掌柜夸我拉的坯圆,说下次让我试试烧官窑的小盏。”
“后山的瓷土潮了,淘了三遍才干净,你闻闻,这土晒干了有股松香味。”
邱鼎的话不多,却都带着瓷土和窑火的实在气。沈星总是坐在竹席旁的小凳上,手里捧着《诗经》,耳朵却竖得老高,听邱鼎讲烧窑的细节,看邱鼎指尖沾着的瓷土,偶尔伸手摸一摸邱鼎递来的瓷片——那些未上釉的素胎瓷片,带着瓷土的凉,却被邱鼎的手焐得暖烘烘的。
沈母看在眼里,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偶尔会在邱鼎来送瓷片时,端出一碗晾好的茶水,轻声说句“邱小哥,喝口水再走”。邱鼎总是受宠若惊地接过,连声道谢,喝得急了,茶水顺着嘴角往下淌,像个憨厚的孩子。
转眼过了半月,临安的柳絮渐渐少了,枝头的新绿变成了深绿,风里也多了些初夏的热意。这天傍晚,沈星正在院子里收书,就见邱鼎提着个布包,快步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额角还沾着点窑灰。
“沈小官人!我烧出来了!”邱鼎把布包往石桌上一放,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个巴掌大的青花小碟——碟胎是淡青的瓷,碟面上画着几株水藻,用的正是那“苏麻离青”,颜色比瓷片上的浓些,却依旧透着股朦胧的蓝,像把西湖的水缩在了碟子里,风一吹,仿佛就能看到水藻晃悠。
沈星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伸手轻轻拿起小碟。碟壁很薄,却很匀,透着光看,能看到水藻纹的影子。指尖触到釉面,温润得像玉,带着点刚出窑的余温,顺着指尖传到心里,暖得他眼眶都有些发热。
“这是……给我的?”沈星的声音有些发颤,不敢相信地看着邱鼎。
“嗯!”邱鼎用力点头,耳尖有点红,“我试了五次,前四次要么裂了,要么颜色不对,这次终于烧好了。我想着你说水藻好看,就画了水藻,你要是不喜欢……”
“喜欢!我很喜欢!”沈星打断他,把小碟抱在怀里,像抱着件稀世珍宝,“这是我见过最好看的青花,比书里写的还要好看。”
邱鼎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比院子里的夕阳还要亮:“你喜欢就好。我还想着,要是你喜欢,下次我再给你烧个青花瓶,比这个大,画满水藻,放在你书房的书桌上,肯定好看。”
“真的吗?”沈星抬起头,眼睛里闪着光,像有星星落在里面。
“真的!”邱鼎点头,目光落在沈星抱着小碟的手上——沈星的手很细,指尖泛着淡粉,抱着青花小碟,像幅好看的画,“等下次窑开了,我就烧,保证比这个更好。”
那天傍晚,邱鼎在沈记书坊待了很久,直到夕阳落了山,才依依不舍地离开。沈星把青花小碟放在书房的书桌上,摆在《诗经》旁边,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他看着小碟上的水藻纹,想起邱鼎在窑里忙碌的样子,想起邱鼎递瓷片时的认真,想起邱鼎笑起来的小虎牙,心里像被填满了暖融融的东西,连翻书的速度都慢了些。
夜深了,沈星还坐在书桌前,看着青花小碟。油灯的光落在碟面上,水藻纹的蓝被染上了暖黄,像活了过来。他突然想起父亲以前说的话——“万物皆有灵,用心待之,必有回响”。以前他不懂,可现在看着这青花小碟,看着碟面上的水藻,他好像懂了:邱鼎用心得烧瓷,瓷就有了灵;他用心得待邱鼎,这份遇见,就有了暖。
他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三月清河坊,柳絮遇青花。一见心已许,岁岁盼君家。”写完,他把纸放在青花小碟旁边,看着纸上的字,又看了看碟上的纹,忍不住笑了——原来有些遇见,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要刻在心里,像青花的纹,烧在瓷上,永远都不会褪。
窗外的月亮升得很高,清辉洒在书桌上,把青花小碟照得透亮。沈星把小碟轻轻抱在怀里,靠在椅背上,慢慢闭上了眼睛。梦里,他又回到了三月的清河坊,柳絮飘得漫天都是,邱鼎抱着个大大的青花瓶,站在他面前,笑着说:“沈小官人,你看,我给你烧好青花瓶了……”
而此时的宝丰窑,邱鼎还在窑边忙碌。他看着窑里跳动的火苗,手里捏着块新淘好的瓷土,心里想着:下次要给沈小官人烧个更大的青花瓶,要画满水藻,还要在瓶底刻上“星”和“鼎”两个字,像个约定,刻在瓷上,也刻在心里。
临安的夜很静,只有窑火的“噼啪”声,和书坊里轻轻的呼吸声,在月光下,交织成了一首关于遇见、关于青花、关于岁月的歌。而沈星和邱鼎的故事,才刚刚翻开第一页,像那窑里的火,正慢慢烧得更旺,等着开出更美的青花,等着把这份暖,刻进岁岁年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