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后的临安,像被浸在了温吞的蜜里。三月里漫天飞舞的柳絮早已散尽,只余下枝头浓得化不开的绿,蝉鸣声从巷口的老柳树上钻出来,脆生生地绕着青石板路打转。正午的日头最烈时,清河坊的青石板被晒得发烫,连风都裹着股子热气,吹得书坊窗棂上的布帘轻轻晃,连空气中飘着的墨香,都添了几分燥意。
可沈星却半点不觉得热。他把邱鼎送的那只青花小碟,摆在书桌最显眼的位置——就在砚台旁边,抬头就能看见。小碟的胎是淡青的瓷,碟面上那几株水藻用“苏麻离青”画就,蓝得朦胧,像把西湖的一汪水缩在了碟子里。每当临摹字帖累了,他就伸手摸一摸碟壁的温润,指尖触到那抹淡蓝时,心里的燥意便像被西湖的凉水浇过,瞬间凉透,连蝉鸣都显得不那么聒噪了。
这天午后,日头正毒,沈星趴在书桌上临摹《兰亭集序》。他用的是父亲留下的狼毫笔,笔尖蘸了新磨的徽墨,刚在宣纸上落下“永和九年”四个字,就听见院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是邱鼎的。那脚步声带着点急促,像赶工的匠人怕误了窑时,却又透着股藏不住的轻快,像窑里跳动的火苗,明明带着热度,却让人觉得欢喜。沈星不用看,光听这脚步声,就知道是他来了。
“沈小官人!”邱鼎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带着点气喘,还没等沈星起身迎出去,人就已经冲了进来。他手里举着块巴掌大的素胎瓷片,额角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把灰布短打的领口都浸湿了,贴在皮肤上,像块深色的印记。可他却顾不上擦汗,眼睛亮得像藏了星星,把瓷片往沈星面前递:“你看!我把瓶的样子画出来了!”
沈星赶紧放下笔,快步迎上去。他的指尖刚碰到瓷片,就感觉到一股微凉的瓷土气——这是刚从窑里拿出来的素胎,还带着点未散尽的潮气。瓷片上用炭笔勾勒着一个小瓶的轮廓,瓶身是圆润的梅瓶样式,瓶身上绕着缠枝莲纹,花瓣一片叠着一片,蜿蜒着从瓶口绕到瓶底,末尾还特意缀了两株小小的水藻,细弱的茎秆上带着点弧度,显然是记着他上次说喜欢水藻。炭笔的线条有些歪歪扭扭,不像书里的画那样规整,却透着股格外的认真劲儿,连花瓣上的脉络、水藻的细叶,都细细画了出来,像是怕漏了任何一个细节。
“这是……给我烧的青花瓶?”沈星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像被点亮的灯盏。他伸手轻轻碰了碰瓷片上的纹路,指尖沾了点炭粉,像抹了层淡黑的墨,却舍不得擦掉。他把瓷片抱在怀里,比抱着那只青花小碟还要小心,生怕稍一用力,就碰坏了这满是心意的轮廓。
“是!”邱鼎用力点头,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耳尖却有点红,“我想了好几天,觉得缠枝莲吉利,画在瓶上好看,又想起你说水藻灵动,就加了两株在瓶底。你要是不喜欢这个样式,或者觉得水藻画得不好,我再改,我还能画别的,像荷花、像柳叶,都行!”他说着,眼神里带着点期待,又有点紧张,像个把自己最宝贝的东西拿出来,等着被夸奖的孩子。
“喜欢!我很喜欢!”沈星赶紧打断他,怕他真的要改。他把瓷片举到眼前,对着窗外的阳光看——炭笔的纹路在光下更清晰了,缠枝莲的蜿蜒、水藻的灵动,像把春天的柳、夏天的荷,都缩在了这小小的瓷片上。“缠枝莲好看,水藻也好看,这样配在一起,像把春天和夏天都画在上面了,比我想象的还要好。”
邱鼎听了,一下子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汗湿的额发贴在额角,却丝毫不显狼狈,反而透着股鲜活的烟火气。“你喜欢就好!”他松了口气,语气也轻快起来,“我已经在前天就揉好了瓷土,淘了五遍,一点杂质都没有,明天一早就能拉坯。等拉好了坯,晾干三天,就上釉画纹,最多半个月,肯定能烧好给你!”
沈星看着邱鼎兴奋的样子,心里像被填了蜜,甜得发暖。他拉着邱鼎的手腕往书房走,邱鼎的手腕上还沾着点瓷土,粗糙的触感透过布料传过来,却让人觉得踏实。“外面热,快进来歇会儿,我给你倒碗凉茶。”书房里比外面凉快些,窗台上摆着母亲泡的薄荷,风一吹,就飘来淡淡的清香。书桌上的青花小碟在阳光下泛着淡青的光,像块温润的玉。
邱鼎一进书房,目光就被那只小碟吸引了。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凑到桌前,眼睛盯着碟面上的水藻纹,嘴角忍不住往上扬。这是他烧出来的瓷,是他第一次成功烧出的青花,如今被沈星这样宝贝地摆在书桌上,和砚台、字帖放在一起,比王掌柜夸他“手艺能赶上老匠人”还要让他开心。他的指尖轻轻碰了碰碟沿,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这满碟的心意,声音也放得很柔:“这小碟摆在这里,和你的书、你的笔真配,像天生就该在这儿似的。”
“等瓶子烧好了,就摆在小碟旁边。”沈星端着凉茶走过来,把碗递到邱鼎手里。茶水是母亲早上泡的金银花茶,晾了大半天,刚好适口。他看着邱鼎仰头喝茶的样子,喉结随着吞咽上下滚动,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的侧脸上,把麦色的皮肤照得透亮,连小臂上那道深褐色的烫伤疤,都似乎柔和了些。沈星的心里突然觉得,这样的午后真好——有书案上的墨香,有指尖的瓷温,还有眼前这个带着窑火气息的人,连蝉鸣都成了温柔的背景音。
邱鼎喝完茶,也没急着走。他坐在书桌旁的小凳上,看着沈星临摹字帖。沈星的笔握得很稳,拇指和食指轻轻捏着笔杆,笔尖在宣纸上划过,留下娟秀的字迹,墨痕在纸上慢慢晕开,像窑里慢慢烧透的瓷,一点点显露出温润的底色。邱鼎看得入了神,连手里的瓷片都忘了放下——他从没见过有人写字这么好看,每一笔都像画出来的,比他在瓷上画的缠枝莲还要细腻,还要灵动。他甚至忍不住想,要是能把这样的字刻在瓷上,该有多好看。
“你也识字吗?”沈星突然抬头,看到邱鼎正盯着字帖出神,连眼睛都不眨,忍不住问。
邱鼎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手指蹭到了额角的汗,留下点灰印。“识一点,不多,是我娘教的。”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个皱巴巴的小本子——那是用粗麻纸订的,封面都磨破了,里面用炭笔歪歪扭扭地写着“邱鼎”两个字,还有几个简单的汉字,像“一、二、三”“日、月、水、火”,每个字都被反复描了好几遍,纸都被磨得发毛了。“我娘以前是绣娘,跟着绣坊的先生识过几个字,就教了我这些。我平时也会照着你的字帖练,就是手笨,总写不好,你别笑话我。”
沈星接过小本子,指尖抚过粗糙的纸页。他能想象到邱鼎在窑里忙完一天的活,趁着夜里的油灯,一笔一笔描这些字的样子——他的手习惯了握瓷笔、揉瓷土,写起软笔来肯定生涩,可每一笔都透着股不服输的认真。沈星想起邱鼎在窑里忙碌的样子,每天要揉几十斤的瓷土,要守着窑火熬到深夜,累得腰酸背痛,却还不忘挤出时间练字。他的心里突然有些发酸——邱鼎明明这么努力,却因为生在匠籍,连个正经读书的机会都没有,连识几个字,都要靠自己一点点琢磨。
“我教你吧。”沈星突然说。他把小本子放在桌上,拿起笔,蘸了点墨,在宣纸上写下“邱鼎”两个字。墨色浓黑,笔画流畅,比邱鼎描的好看多了。“以后你有空,就来书坊,我教你识字,教你写毛笔字。你这么认真,肯定能学好。”
邱鼎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像突然被点亮的窑火,瞬间驱散了所有的局促。他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沈星,声音都有些发颤:“真的吗?我……我能学吗?”他从小就羡慕读书人,羡慕他们能识文断字,能捧着书读那些好听的句子,可匠籍的身份像道无形的坎,让他连想都不敢多想。如今沈星主动提出要教他,他只觉得像做梦一样,怕自己听错了。
“当然能。”沈星笑着点头,把笔递到邱鼎手里,又轻轻握住他的手。邱鼎的手很粗糙,掌心有厚厚的茧,是常年揉瓷土、握瓷笔磨出来的,指关节上还有几道细小的疤痕。沈星的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带着点微凉的温度,像青花小碟的釉面,让邱鼎的心跳瞬间快了半拍,连呼吸都放轻了。“你看,写‘邱’字的时候,先写左边的‘丘’,横要平,竖要直,再写右边的‘耳’,笔画要匀;写‘鼎’字的时候,上面的‘目’要方,下面的‘鼎足’要稳,这样写出来才好看。”
邱鼎的手有些抖,握着笔,跟着沈星的力道,慢慢在宣纸上划过。墨痕在纸上留下歪歪扭扭的“邱鼎”两个字,比他在小本子上描的要工整些,却还是带着点生涩。可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沈星的手覆在他手背上的温度,能听到沈星在耳边轻轻说话的声音,温软得像江南的软风,让他的手渐渐不抖了。他跟着沈星的力道,又写了一遍“邱鼎”——这次的字比刚才工整多了,虽然笔画还有些僵硬,却透着股格外的认真劲儿,像是把所有的心意都融进了这笔墨里。
“我写好了!”邱鼎兴奋地说,眼睛里闪着光,像个得了奖状的孩子。他看着纸上的字,又抬头看着沈星,语气里满是期待:“沈小官人,我是不是写得比以前好看了?”
“是!好看多了!”沈星笑着点头,松开手,看着邱鼎的眼睛。邱鼎的眼睛很亮,像盛着窑里的火苗,带着股鲜活的劲儿。“只要你肯学,以后肯定能写得比我还好。等你学会了,我们可以一起写帖子,一起读《诗经》,还能把你写的字刻在瓷上,肯定很好看。”
那天下午,邱鼎在书坊待了很久,直到太阳快落山,把天边的云染成了橘红色,才依依不舍地离开。走的时候,他把那个小本子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像揣了件稀世珍宝,还反复叮嘱沈星:“明天我一忙完窑里的活,就来学识字,你可别忘了等我,也别跟别人说我写字笨,好不好?”
沈星笑着点头,送他到院门口:“我不忘,我等你。你的字不笨,很认真,比很多人写的都好。”
邱鼎走后,沈星坐在书桌前,看着宣纸上邱鼎写的“邱鼎”两个字。墨痕还没干,透着股新鲜的劲儿,像邱鼎这个人一样,带着烟火气,带着认真劲儿,一点点走进他的心里。他拿起笔,在旁边写下自己的名字“沈星”,看着“邱鼎”和“沈星”并排放在一起,一个刚劲、一个娟秀,却莫名地和谐。沈星的心里突然觉得,这两个名字,就该这样靠得近近的,像他和邱鼎一样,不该被身份、被规矩隔开。
接下来的日子,邱鼎果然每天都来。他总是在窑里忙完活,就揣着小本子,快步往书坊赶,有时身上还沾着瓷土,有时袖口还带着窑火的热气,却从没迟到过。沈星教他认简单的汉字,从“山、水、风、云”教到“花、草、虫、鱼”;教他写毛笔字,从握笔的姿势教到笔画的顺序。邱鼎学得很认真,每天都把小本子揣在怀里,有空就拿出来看,连揉瓷土的时候,手指都在偷偷比划着写字的姿势,生怕忘了刚学的笔画。
有时候,邱鼎会带着刚淘好的瓷土来。他把瓷土放在石桌上,小心翼翼地摊开,像展示宝贝一样对沈星说:“你摸,这土细不细?我淘了五遍,把里面的小石子、草根都挑出来了,烧出来的胎肯定又白又匀,比上次那个小碟的胎还要好。”沈星就会伸手摸一摸,瓷土软乎乎的,带着邱鼎手心的温度,让他想起邱鼎烧的青花,想起那些藏在瓷里的心意。
有时候,沈星会给邱鼎读《诗经》。他坐在书案后,捧着泛黄的书卷,读“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读“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读“桃之夭夭,灼灼其华”。邱鼎坐在旁边的小凳上,听得很入神,眼睛一直盯着沈星的嘴唇,连手里的笔都忘了动。他听不懂那些句子里的深意,却觉得沈星的声音很好听,像春天的风,像西湖的水,能把人的心都吹软。等沈星读累了,邱鼎就会给沈星讲窑里的事——讲王掌柜今天夸他拉的坯圆,讲张匠人画的牡丹纹好看,讲窑火在深夜里跳动的样子,讲青花刚出窑时,看到那抹淡蓝的惊喜。
沈母看在眼里,也没再多说什么。她知道沈星心里的想法,也看得到邱鼎的实诚。只是每天都会多做一份饭,等邱鼎来了,一起在小饭桌上吃。邱鼎每次都很拘谨,捧着碗,吃得很快,却又很小心,筷子轻轻夹着菜,生怕弄脏了沈家的碗筷,也怕多夹了菜,给沈家添麻烦。沈母看着他这副懂事的样子,心里忍不住叹气——这孩子,是个好孩子,就是命苦了点,生在了匠籍,不然也能有个好前程。
转眼半个月过去了,邱鼎拉的青花瓶坯终于晾干了。这天傍晚,夕阳把清河坊的青石板染成了金色,邱鼎抱着素胎瓶坯,兴冲冲地来书坊找沈星。他的脸上带着汗,却顾不上擦,把瓶坯轻轻放在石桌上,声音里满是兴奋:“沈小官人!坯晾干了!你看,这瓶身圆不圆?我拉了三遍才拉成这样,明天我就上釉画纹,再过三天,就能进窑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