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九月,扬州城的桂花开了,满城都是浓郁的桂香。街道两旁、庭院角落,随处可见桂花树的身影,金黄色的桂花缀满枝头,微风拂过,花瓣飘落,像是下了一场桂花雨。信使送来秋壶时,身上还带着一身的桂香,连包袱上都沾着几朵小小的桂花。
这秋壶通体呈淡黄色,釉色温润,像成熟的稻谷;壶身上雕刻着绽放的菊花,菊瓣的纹路细腻逼真,有大有小,错落有致,在月色下会泛出淡淡的金晖,像是被月光镀上了一层金边。邱鼎在信中说,这秋壶的釉料里加了桂花的粉末,是他在窑厂后院的桂花树上采的,晒干后磨成粉,混在釉料里,烧制出来后,壶身便带着淡淡的桂香,哪怕不放茶叶,倒出来的水也会有桂花香甜的味道。“沈大哥,你要是想家了,就用这壶泡杯桂花茶,闻着桂香,就像回到临安了。我还在壶盖内侧刻了‘桂月同辉’四个字,你掀开盖子就能看见,就当咱们一起看月亮了。”
沈星按照信中的说法,往秋壶中注入热水,果然闻到一股浓郁的桂香,那香味不刺鼻,很柔和,弥漫在整个书房里。他喝一口水,甜味在舌尖散开,带着桂花的清香,仿佛尝到了秋天的味道,尝到了临安的味道。他坐在庭院的桂花树下,捧着秋壶,望着天上的明月,月光洒在壶身上,泛着淡淡的金晖,壶盖内侧的“桂月同辉”四个字清晰可见。他忽然想起邱鼎曾说过,等秋天桂花开了,要和他一起在临安的桂花树下煮茶,一起看月亮,如今虽隔千里,却也算“桂月同辉”了。
寒冬腊月,扬州下起了第一场雪,鹅毛般的雪花从天上飘落,很快就将整个城市都笼罩在一片白色之中。屋顶、树枝、街道,到处都是厚厚的积雪,银装素裹,格外美丽。信使冒着风雪送来冬壶,身上落满了雪花,眉毛、胡须上都结了冰,却依旧紧紧护着肩上的包袱,生怕里面的东西被冻坏。
这冬壶最是特别,壶身是霁红釉色,红得浓烈而温润,像冬天里的炭火,又像雪后初晴的晚霞;釉色里藏着无数细小的冰裂纹,如雪花般晶莹剔透,纹路交错,却不杂乱,像是大自然精心编织的图案。往壶中注入热水时,冰裂纹会随着温度的升高而逐渐变得清晰,红色的壶身配上白色的冰裂纹,整把壶宛如雪后初霁的晚空,美得令人惊叹。
邱鼎的信笺被冻得有些发硬,边角微微卷曲,上面的字迹却依旧清晰,青花料在冷空气中凝结得更快,笔画边缘带着淡淡的晕染:“沈大哥,扬州下雪了吗?临安今日下了小雪,不大,却很密,窑厂的屋顶都白了,像盖了一层棉花。我在窑前看雪,忽然就想烧一把冬壶,想让你在冬天也能感受到温暖。这霁红釉很难烧,我烧了五次才成功,前四次不是釉色太浅,就是冰裂纹太少,直到第五次,才烧出满意的效果。冰裂纹是自然形成的,就像冬天的雪花一样,每一道都不一样,每一把冬壶都是独一无二的。你冬天用这壶煮茶,看着冰裂纹慢慢变清晰,就像看着雪花在壶身上绽放,一定很暖和。对了,我还在壶底刻了‘暖雪’两个字,希望这壶能给你带来温暖。”
沈星捧着冬壶,注入热水,指尖触到壶身,传来阵阵暖意。他看着冰裂纹在壶身上慢慢绽放,红色的釉色越来越鲜艳,白色的冰裂纹越来越清晰,心中满是温暖。他用这壶煮了一壶热茶,茶香与瓷器的温润气息交织在一起,驱散了冬日的寒冷。他看着壶底的“暖雪”两个字,忽然觉得,虽然自己与邱鼎相隔千里,但这一把把茶壶,却像一条条纽带,将两人的心紧紧连在了一起,无论春夏秋冬,无论风霜雨雪,都能感受到对方的牵挂与温暖。
立冬这夜,扬州城格外安静,只有寒风在窗外呼啸,卷起地上的枯叶,发出“沙沙”的声响。沈星坐在书房里,对着桌上的四时茶壶习字,笔尖在宣纸上写下“明月共瓷心”五个字,字体遒劲有力,墨色饱满。这五个字,是他此刻心境的最好写照——明月之下,他与邱鼎虽隔千里,却因瓷器而心意相通。
忽然,窗外传来一阵熟悉的瓷哨声,温润的声音穿过寒风,落在书房的窗棂上,带着几分熟悉的韵律,正是邱鼎送他的那枚柳叶舟瓷哨的声音。沈星心中一震,猛地放下笔,快步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四处张望。月光如水,洒在庭院的青石板路上,照亮了飘落的枯叶,却不见任何人影。寒风从窗外灌进来,带着刺骨的凉意,沈星却丝毫没有察觉,目光依旧在庭院里、街道上搜寻着。
他正要关窗,目光无意间扫过窗台,却发现上面放着一个新烧的瓷瓶。这瓷瓶比之前的茶壶更大些,高约一尺,瓶身呈淡青色,釉色均匀,像春天的湖水;瓶身上绘着运河千里图,从临安到扬州的每个渡口都被细细标注出来,连河边的柳树、停泊的船只、往来的行人都刻画得极为细致,仿佛一幅鲜活的运河画卷。而在扬州城的位置,嵌着一枚小小的镜片,镜片边缘被打磨得十分光滑,与瓶身的釉色完美融合,不仔细看,还以为是瓶身的一部分。
沈星凑近看去,镜中竟映出书房的景象——书桌上的四时茶壶、铺开的宣纸、未干的墨迹,甚至连他方才写的“明月共瓷心”五个字都清晰可见。他心中一惊,随即涌上一股暖流,这瓷瓶的设计,竟如此巧妙,邱鼎是想让他通过这枚镜片,看见自己的生活,也让自己“看见”扬州的他吗?
他轻轻转动瓷瓶,发现瓶底刻着新题的诗句,是邱鼎的字迹,虽然依旧带着几分稚拙,却比之前工整了许多,笔画间透着认真与思念:
千窑烧就玲珑心
一线瓷音寄云深
不信君看镜中影
扬州月照临安人
“扬州月照临安人”,这一句像一根细针,轻轻刺中了沈星的心,让他瞬间红了眼眶。他忽然明白,邱鼎定是来了扬州,不然怎么会知道他书房的模样,怎么会将运河千里图刻得如此细致,怎么会在瓶底写下这样的诗句。
沈星抓起桌上的柳叶舟瓷哨,快步奔至院中,对着天上的明月连吹三声。哨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穿过寒风,传向远方。片刻后,远处巷口传来一阵熟悉的哨声回响,一声长,两声短,正是他们在临安约定的暗号——那时他们常去荷塘边,沈星吹三声哨,邱鼎便用一声长两声短回应,代表“我在这里,一切安好”。
沈星心中一喜,循着哨声的方向快步寻去。街道上很安静,只有他的脚步声在雪地上留下浅浅的印记。走了大约半柱香的时间,他远远看见运河边新开的瓷窑作坊还亮着灯火,昏黄的灯光透过窗户,映在雪地上,像一团温暖的火焰。
他加快脚步,走到作坊门口,轻轻推开虚掩的木门。只见邱鼎蹲在窑前添柴,身上穿着青色的短打,外面罩着一件旧棉袄,额发被汗水黏在颊边,脸上沾着些许窑灰,却依旧难掩眼中的光亮。窑火在炉膛里跃动,映得他的侧脸格外温暖,虎牙在火光映照下格外明亮。
听见脚步声,邱鼎回头一笑,眼中满是惊喜,像个孩子般举起手中的柴禾:“沈大哥,你怎么来了?我还想着明日再去找你呢!”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露出被窑火熏黑的手腕,“扬州的土性和临安不一样,黏性更重,烧制时火候要控制得更精准,这镜瓶我试了三次才烧出来,前两次要么镜片嵌得不牢,要么釉色不均匀,直到第三次才成功。”
沈星看着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是紧紧握着手中的瓷哨,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邱鼎见他不说话,以为他生气了,连忙解释:“我半月前就随李伯来扬州交流窑艺了,李伯说扬州的瓷土好,釉料配方也有特色,让我来学学。我本来想一到扬州就告诉你的,可又想给你个惊喜,就特意租下了这处小窑,这些日子送来的茶壶,都是在这里烧制而成的。我想着等四季瓷凑齐了,再带着新烧的瓷器去找你,没想到今晚忍不住,先把镜瓶送过去了。”
“怎么不早说?”沈星的声音有些发涩,目光落在他被窑火熏黑的手腕上,那上面还有几道浅浅的划痕,想必是烧制瓷器时不小心被窑具划伤的。他心中既感动又心疼,感动于邱鼎的用心,心疼他这些日子的辛苦。
“想等四季瓷凑齐再说,想给你一个完整的惊喜。”邱鼎拉着他的手,引他去看窑室角落。那里整齐摆着十二件瓷器,除了之前送来的四时茶壶,另有笔洗、香炉、印盒、镇纸等物,件件都融合了扬州琼花与临安柳枝的纹样——笔洗是琼花形状,内壁刻着柳枝;香炉的炉身上,琼花与柳枝相互缠绕;印盒的盖子上,一朵琼花旁卧着一条柳枝,栩栩如生。“李伯说,我这半年进步很快,再练三年,咱们就能开自己的窑口了,到时候咱们一起选窑址,一起设计瓷器,一起烧出最好的瓷器,让所有人都知道咱们的窑!”邱鼎说着,眼中满是憧憬,像藏着两簇燃烧的窑火。
那夜他们坐在窑前直到天明,邱鼎教沈星辨认扬州瓷土的特性——他从墙角拿起一块瓷土,递给沈星:“沈大哥,你摸摸,扬州的瓷土比临安的更细腻,黏性也更强,所以烧制出来的瓷器更坚固,釉色也更透亮。不过黏性强也有缺点,烧制时容易变形,所以要先将瓷土反复揉捏,去除里面的气泡。”他一边说,一边演示如何揉捏瓷土,手指灵活地将瓷土揉成各种形状。
沈星则为他讲述《景德镇陶录》里的烧瓷秘法——他从书房带来的《景德镇陶录》就放在身边,翻开书页,指着上面的文字:“你看这里,写着‘烧窑火候,至关重要,初烧宜缓,中烧宜猛,末烧宜缓,如此方能使釉色与胎体完美融合’。之前你烧春壶时,是不是一开始火候太猛了?所以壶嘴才会出现裂纹。”邱鼎认真地听着,时不时点头,还拿出小本子记下来,笔尖在纸上快速滑动,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晨光微曦时,天边泛起淡淡的鱼肚白,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户照进窑厂,落在地上,形成一道金色的光斑。新一窑瓷器即将出窑,邱鼎忽然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青色的粉末。他走到窑膛前,轻轻往里面撒了把青料,火焰瞬间绽出青莲色,像一朵盛开的青莲,在炉膛里跳跃,美得令人惊叹。
“这是从临安带来的青料,我特意装了些带过来,还混了西湖荷塘的莲子灰。”邱鼎望着变幻的窑火,眼中有星辰坠落,光芒璀璨,“老人们说,用故乡的土、故乡的料烧窑,游子就不会迷路,就能找到回家的方向。我想着,咱们用临安的青料,混上扬州的瓷土,烧出来的瓷器,就是咱们两个人的故乡,既有临安的牵挂,又有扬州的温暖。”
沈星看着他,心中满是感动,他忽然明白,邱鼎所说的“不会迷路”,不仅是指游子不会迷路,更是指他们之间的情谊不会迷路,无论相隔多远,无论经历多少风雨,都能找到彼此。
窑门开启时,万道霞光映照在新出窑的瓷器上,瓷器泛着温润的光泽,在晨光中格外美丽。其中最醒目的是一对柳叶舟形的瓷哨,比原先那个更精巧,哨身缀着细密的开片,如同时光留下的纹路,浅灰色的开片与雨过天青的釉色相互映衬,既雅致又独特。
邱鼎拿起其中一枚瓷哨,走到沈星面前,小心翼翼地将它系在沈星的腰间——他用的是青色的丝绳,丝绳上还挂着一个小小的银铃,走路时会发出清脆的响声。“以后你我在两地同时吹响这对瓷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