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修谨第五次看见那个少年时,终于决定要上前搭话。
少年蜷缩在急诊室外的塑料椅上,湿透的黑发贴在额前,水珠顺着清晰的颌线往下淌,在白得晃眼的灯光下整个人像一株被暴雨摧折的植物。十一月的寒夜,他只穿着一件黑色连帽卫衣,牛仔裤破了好几个洞,露出底下冻得发青的皮肤。
“又打架了?”林修谨在他面前站定,声音放得很轻。
少年闻声抬头,右眼角开裂的伤口糊着半干的血,唇边还有新鲜的淤青。然而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带着某种桀骜不驯的挑衅,直直刺向林修谨。
“林医生今天不上班?”少年扯了扯嘴角,随即因疼痛而微微皱眉。
林修谨看了看表,凌晨两点十五分。“我下班了。”他说,“但你的伤口需要处理。”
少年嗤笑一声,别过脸去:“不用。”
“跟我来。”林修谨的语气不容拒绝。
少年——沈肆,十九岁,这是林修谨在病历系统里查到的信息。过去两个月里,林修谨在不同场合见过他四次:第一次是在急诊室,沈肆手腕脱臼;第二次是在医院走廊,他扶着崴了脚的朋友;第三次是在医院后门的小巷,他正被人按在墙上殴打;第四次,也就是现在。
林修谨的办公室在住院部十楼,夜班时分格外安静。他打开灯,示意沈肆坐在诊疗椅上。
“把外套脱了。”林修谨一边准备消毒器械,一边说道。
沈肆不情不愿地扯下卫衣,里面只剩一件黑色背心,露出瘦削却不乏肌肉线条的上身。林修谨这才注意到他手臂和后背遍布青紫,新伤叠着旧伤。
“这次又是为什么?”林修谨戴上手套,小心地清理沈肆眼角的伤口。
“看人不爽。”沈肆简短地回答,眼睛盯着天花板。
林修谨不再追问。他专注于手上的工作,消毒、上药、包扎,每一个动作都精准而轻柔。沈肆不得不承认,这个医生的手确实很稳,碰到伤口时的力度恰到好处,既不会太重引起疼痛,也不会太轻而延长处理时间。
“你多大了?”林修谨突然问。
“十九。”
林修谨点点头:“我二十五。”
沈肆挑眉:“所以呢?”
“所以,”林修谨摘下沾血的手套,“你应该叫我哥。”
沈肆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凭什么?”
“凭我比你大六岁,凭我连续五次帮你处理伤口,”林修谨平静地看着他,“还凭你现在无家可归。”
沈肆的表情瞬间僵硬:“谁说我无家可归?”
“现在是凌晨两点,你浑身湿透却不愿回家,身上没有钥匙,口袋里只有一部没电的手机和二十三元现金。”林修谨指了指桌上沈肆掏出来的物品,“这些细节足够推断。”
沈肆抿紧嘴唇,眼神阴沉。
林修谨从衣柜里拿出一件干净的衬衫:“今晚你可以睡在这里,明天我休息,可以帮你找个住处。”
“我不需要同情。”沈肆冷冷地说。
“这不是同情,”林修谨将衬衫递给他,“这是一个医生对患者的负责。”
沈肆盯着那件衬衫看了几秒,最终还是接了过去。当他穿上那件过大的衬衫时,林修谨注意到他左手腕内侧有一行细小的纹身——‘幸存者,非受害者’。
“有趣的纹身。”林修谨评论道。
沈肆迅速拉下袖口,遮住了那行字。
那晚沈肆最终还是留了下来。林修谨把自己的休息室让给他,自己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将就了一夜。第二天清晨,当他端着两份早餐回到办公室时,发现沈肆已经不见了,那件衬衫被整齐地叠放在椅子上,上面压着一张纸条:
‘谢了,不欠你的。’
林修谨看着那张纸条,轻轻摇了摇头。他确信他们还会再见。
果然,一周后的雨夜,沈肆再次出现在急诊室。这次他的情况更糟,肋骨骨裂,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高烧三十九度。
林修谨站在病床前,眉头紧锁:“你这样会死的。”
沈肆闭着眼睛,呼吸粗重:“不关你的事。”
“从医学角度来说,关我的事。”林修谨检查着他的伤势,“作为你的主治医生,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的患者自虐。”
沈肆睁开眼,眼神疲惫:“那你要怎样?”
“出院后搬来我家。”林修谨平静地说。
沈肆愣住了。
“我家有两间卧室,离医院近,方便我监督你按时用药和复诊。”林修谨补充道,“而且我厨艺不错,肯定比你自己在外面吃得好。”
“你疯了?”沈肆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我们根本不熟。”
“我叫林修谨,二十八岁,心外科医生,喜欢古典音乐和烘焙,养了一盆仙人掌,无不良嗜好。”林修谨向他伸出手,“现在我们可以算熟人了。”
沈肆盯着那只手看了很久,最终没有握上去。
但三天后,当林修谨办完出院手续回到病房时,沈肆还坐在床边,脚边放着一个小小的背包。
“我以为你走了。”林修谨说。
沈肆站起身,拎起背包:“改主意了。”
林修谨的公寓确实离医院很近,步行只需十分钟。两室一厅,整洁得不像有人居住,灰白的主色调,家具简单实用,唯有阳台上那盆仙人掌为空间增添了一抹生机。
“那是‘刺儿’,”林修谨顺着沈肆的目光介绍道,“我养了三年。”
沈肆挑眉:“给植物起名字?”
“所有生命都值得拥有名字。”林修谨接过他的背包,“你的房间在这里。”
客房同样简洁,但床铺看起来柔软舒适,书桌上放着一盏造型别致的台灯。最令沈肆惊讶的是,窗外可以看到一片小小的公园。
“浴室在走廊尽头,毛巾都是干净的。”林修谨说,“你先休息一下,晚饭好了我叫你。”
沈肆站在房间中央,突然感到一阵不真实。他已经很久没有在一个如此舒适安全的地方停留过了。
晚餐是简单的三菜一汤,但味道出奇地好。沈肆吃得很快,几乎是狼吞虎咽,林修谨不时提醒他慢点,给他添汤夹菜。
“你为什么这么做?”沈肆终于放下碗筷,问道。
林修谨想了想:“也许是因为你让我想起一个人。”
“谁?”
“多年前的自己。”林修谨开始收拾碗筷,“我也曾是个问题少年。”
沈肆打量着他整洁的白衬衫和一丝不苟的发型,明显不相信。
“人都会变。”林修谨微笑着,“去洗澡吧,你身上还有消毒水的味道。”
同居生活就这样开始了。起初,沈肆像只警惕的野猫,随时准备逃走。他拒绝透露自己的过去,对林修谨的关心报以冷漠,晚上经常做噩梦,醒来后整夜失眠。
林修谨却不急不躁。他尊重沈肆的界限,从不强行追问,只是默默地提供着一切——营养均衡的三餐,干净整洁的衣物,恰到好处的关心。
变化是逐渐发生的。沈肆开始帮忙洗碗,偶尔会坐在客厅看电视,甚至对林修谨的烘焙表现出兴趣。有一天晚上,他竟然在沙发上睡着了,头枕着扶手,呼吸平稳。
林修谨轻轻给他盖上毯子,注意到他睫毛很长,睡着时褪去了所有防备,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得多。
“幸存者,非受害者。”林修谨低声重复着沈肆手腕上的那句话,轻轻拨开他额前的碎发。
十二月初的一个深夜,林修谨被客厅里的响动惊醒。他推开门,看见沈肆蜷缩在沙发上,肩膀微微颤抖。
“做噩梦了?”林修谨在他身边坐下。
沈肆没有回答,但往他身边靠了靠。这是他们认识以来,沈肆第一次主动寻求亲近。
“想聊聊吗?”林修谨问。
长久的沉默后,沈肆终于开口:“我爸妈去世五年了。”
林修谨静静地听着。
“车祸。”沈肆的声音没有起伏,“那天本来我应该跟他们一起出门,但我前一晚跟他们大吵一架,就故意赖床不去。他们死了,我活了下来。”
林修谨轻轻把手放在他的背上。
“后来我住在舅舅家,但他们只想要我爸妈留下的赔偿金。去年我满十八岁,他们拿不到钱,就把我赶出来了。”沈肆继续说,“所以我不是无家可归,我是无处可去。”
“现在你有了。”林修谨说。
沈肆抬头看他,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为什么?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林修谨思考了片刻:“我第一次看见你,是在急诊室。你手腕脱臼,疼得满头冷汗,却一声不吭。护士给你固定时,你还跟她开玩笑,说‘轻点,这手还得留着画画’。那时我就在想,这个孩子体内有多少未被发现的能量。”
沈肆愣住了,没想到林修谨还记得那么久以前的细节。
“后来我经常在医院附近看到你,有时是在帮助别人,有时是在独自发呆。你的眼神告诉我,你不需要怜悯,但或许需要一个人,给你一个暂时的避风港。”林修谨的声音很轻,“我恰好有能力提供这样一个地方,仅此而已。”
沈肆低下头,良久,轻声说:“我可以...抱你一下吗?”
林修谨张开双臂,沈肆小心翼翼地靠过来,把脸埋在他的肩头。起初只是轻微的颤抖,随后是压抑的啜泣,最终变成了彻底的宣泄。五年来,他第一次允许自己为失去的一切痛哭。
林修谨轻轻拍着他的背,什么也没说。
那晚之后,某种屏障被打破了。沈肆开始主动与林修谨交流,甚至会在林修谨下班时等在医院门口,两人一起步行回家。他帮林修谨打理那盆仙人掌,惊讶地发现它开出了黄色的小花。
“植物在感到安全和被爱时才会开花。”林修谨解释道。
沈肆若有所思。
十二月中旬,沈肆找到了兼职——在一家便利店做夜班店员。林修谨起初担心他的安全,但看到沈肆眼中的坚持,最终没有反对。
“有任何问题,随时给我打电话。”林修谨把自己的备用手机给他,“我二十四小时开机。”
沈肆接过手机,轻轻点头。
平安夜那天,林修谨轮值夜班。晚上十点,他接到沈肆的电话。
“店里来了几个醉汉,”沈肆的声音刻意压低,“他们不肯走,还砸东西。”
“我马上到。”林修谨抓起外套,向同事简单交代后冲出医院。
便利店离医院不远,林修谨五分钟就赶到了。店里一片狼藉,货架倒塌,商品散落一地。沈肆被三个男人围在角落,脸上有新鲜的血迹,但眼神依然凶狠。
“警察马上就到!”林修谨大声喊道。
醉汉们回头,见只有林修谨一人,不屑地嗤笑。其中一人举起拳头向沈肆挥去,林修谨毫不犹豫地冲上前,挡在沈肆面前。
那一拳结结实实地落在林修谨的脸上,他踉跄了一下,但很快站稳。就在这时,警笛声由远及近,醉汉们慌乱地想要逃跑,但为时已晚。
“你没事吧?”林修谨转身检查沈肆的伤势,语气急切。
沈肆没有回答,只是死死盯着林修谨破裂的嘴角:“你为什么要挡上来?”
“因为你值得被保护。”林修谨简单地说。
警察做完笔录后,两人慢慢走回家。平安夜的街道格外安静,路灯在路面上投下温暖的光晕。
“你知道吗,”沈肆突然说,“我小时候的梦想是当一名画家。”
林修谨侧头看他:“现在呢?”
“现在我想,也许可以尝试学医。”沈肆的声音很轻,“像你一样,帮助别人。”
林修谨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他:“你会成为一名出色的医生。”
回到家,林修谨准备处理沈肆脸上的伤口。当他用棉签轻轻擦拭沈肆的颧骨时,发现少年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怎么了?”林修谨问。
沈肆没有回答,而是缓缓靠近,吻上了他的唇。
这是一个轻柔而短暂的吻,带着不确定和试探。分开后,沈肆紧张地看着林修谨,等待他的反应。
林修谨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沈肆,你才十九岁。”
“下个月就二十了。”沈肆反驳。
“我是你的医生。”
“现在已经不是了。”沈肆坚持。
林修谨深吸一口气:“你还年轻,可能混淆了感激和...”
“我知道自己的感觉。”沈肆打断他,“我不是小孩子了,林修谨。”
林修谨注视着眼前这个倔强的少年,看到他眼中的坚定和脆弱,看到那个伤痕累累却依然不屈的灵魂。最终,他轻轻托住沈肆的脸,回吻了他。
这个吻不同于刚才的试探,它缓慢而深入,充满了压抑已久的情感。当他们分开时,两人的呼吸都有些急促。
“我比你大六岁,”林修谨抵着沈肆的额头,“我应该更理智。”
“去他的理智。”沈肆低声说,再次吻上他。
第二天清晨,林修谨醒来时发现沈肆不在身边。他起身寻找,最终在阳台上找到了他。沈肆穿着那件过大的衬衫,正在给仙人掌浇水。
晨光中,他的侧脸显得格外柔和。林修谨注意到他左手腕上的纹身露了出来——“幸存者,非受害者”。
“它又开了一朵花。”沈肆听到脚步声,回头说道。
林修谨走过去,从背后轻轻抱住他:“是因为你照顾得好。”
沈肆靠在他怀里,沉默片刻后说:“我昨晚梦到我父母了。这是五年来第一次,我没有从关于他们的梦中惊醒。”
林修谨收紧手臂。
“我想,也许我终于开始痊愈了。”沈肆轻声说。
“愈合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林修谨吻了吻他的头发,“但我会一直陪着你。”
沈肆转过身,面对着他:“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见到你时,觉得你真是个多管闲事的家伙。”
林修谨笑了:“现在呢?”
沈肆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抬头吻了吻他的下巴:“我的温柔医生。”
阳光洒在两人身上,暖洋洋的。阳台上的仙人掌在晨光中绽放着明艳的小花,像是黑暗过后终于迎来的黎明。
林修谨想,也许治愈从来不是单方面的。在他向沈肆伸出援手的同时,沈肆也填补了他生命中某个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空缺。
“回家吧,”他轻声说,“我给你做早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