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鸟

天终于放晴了。

窗外的阳光刺破了连日来的阴霾，金灿灿地洒在对面楼房的阳台上，给斑驳的墙面镀上了一层暖光。我依旧蜷缩在沙发上，身体还残留着昨夜的凉意，眼神却不自觉地被窗外的景象勾了过去。

几只麻雀在晾衣绳上蹦蹦跳跳，小巧的爪子抓着绳子轻轻晃动，脑袋时不时歪向一边，警惕地打量着周围。没过多久，它们像是收到了某种信号，扑棱着翅膀腾空而起，翅膀掠过空气发出轻微的声响。它们飞得很低，在楼宇之间穿梭，时而盘旋，时而俯冲，自由自在，没有任何束缚。阳光落在它们褐色的羽毛上，泛着淡淡的光泽，那是一种我从未拥有过的鲜活与洒脱。

我的目光顺着麻雀飞行的轨迹往下移，落在了楼下的小花园里。昨夜被风吹落的树叶铺了一地，被阳光晒得微微卷曲，几个穿着鲜艳衣服的小孩子正在落叶堆里玩耍。他们的笑声清脆响亮，像风铃一样，穿透窗户飘进屋里，打破了室内的死寂。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正追着一个小男孩跑，手里拿着一片大大的梧桐叶，时不时挥舞一下，脸上挂着天真烂漫的笑容。小男孩跑得飞快，故意放慢脚步等她追上，又猛地加速，引得小女孩咯咯直笑。还有一个年纪稍小的孩子，蹲在地上，用树枝拨弄着落叶，似乎在寻找什么宝贝，嘴里念念有词，神情专注而认真。他们的父母站在不远处，笑着看着他们，偶尔叮嘱几句“慢点跑”“别摔着”，语气里满是宠溺。

看着这一幕，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喘不过气。那些清脆的笑声，那些温柔的叮嘱，像一把锋利的刀，划开了我记忆深处早已结痂的伤口，让那些被刻意掩埋的画面，再次清晰地浮现出来。

儿时的家，很少有这样明媚的阳光，也很少有这样温暖的笑声。记忆里的屋子总是阴暗而潮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酒气，混杂着母亲的泪水味和淡淡的血腥味，那是我童年最深刻的嗅觉印记。

父亲嗜酒如命，每天下班回家，第一时间就是拿起酒瓶，咕咚咕咚地往嘴里灌。起初只是沉默地喝，喝到尽兴时，就开始絮絮叨叨地抱怨生活的不如意，抱怨工作的不顺心。而母亲，总是默默地收拾着家务，偶尔劝他少喝点，换来的却是更加猛烈的指责和辱骂。

“你懂什么！”父亲通红着眼睛，一把推开母亲，“要不是为了这个家，要不是为了你，我用得着这么累吗？喝点酒怎么了？你还敢管我！”

母亲踉跄着后退几步，撞到了身后的桌子，桌子上的碗碟摔落在地，发出刺耳的碎裂声。这声音像是点燃了导火索，彻底激怒了父亲。他猛地冲上前，一把揪住母亲的头发，将她摔倒在地，然后抬起脚，狠狠地踹了下去。

“让你管我！让你跟我顶嘴！”父亲的怒吼声，母亲的惨叫声，碗碟的碎裂声，混杂在一起，像一首地狱里的挽歌，在狭小的屋子里回荡。

而我，总是缩在角落里，双手紧紧捂着眼睛，却不敢闭上眼睛。透过指缝，我能看到母亲在地上挣扎的身影，能看到父亲狰狞的面孔，能看到地上渐渐蔓延开的血迹。我的身体在不停地发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心里充满了恐惧，却什么也做不了。我想冲上去拉开父亲，想大喊一声“别打了”，可我的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被殴打，看着这个家一点点破碎。

有一次，父亲喝得酩酊大醉，因为母亲没有及时给他递酒杯，他拿起旁边的板凳就朝母亲砸了过去。板凳重重地砸在母亲的肩膀上，母亲疼得蜷缩在地上，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我当时就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玩具小熊，那是母亲攒了很久的钱给我买的生日礼物。我看着母亲痛苦的神情，看着父亲依旧在咆哮的嘴脸，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呐喊：冲上去，阻止他！

可我最终还是退缩了。我害怕父亲迁怒于我，害怕他手中的板凳会砸到我的身上，害怕那种深入骨髓的疼痛。我转身跑进了卧室，关上房门，将那些可怕的声音隔绝在外。但我能清晰地听到母亲的哭声越来越微弱，听到父亲的咒骂声越来越低沉。我背靠着门板，缓缓滑落在地，抱着玩具小熊，哭得撕心裂肺。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无比懦弱，无比自私。

如今，看着窗外自由飞翔的鸟儿，看着楼下无忧无虑玩耍的孩子，那些尘封的记忆再次汹涌而来，带着尖锐的疼痛，将我淹没。我狠狠地捶打着自己的胸口，试图缓解那种窒息般的痛苦，可无济于事。

如果能回到那个时候，真想给自己狠狠打一巴掌！为什么？为什么我那么懦弱？为什么我不敢冲上去阻止父亲？为什么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受伤害？我无数次在心里质问自己，可得到的只有无尽的悔恨和自责。

如果那个时候我没有出生，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我常常这样想。如果没有我，爸爸是不是就不会和妈妈在一起？他们是不是就不会有那么多的争吵和矛盾？妈妈是不是就不会遭受那些无端的殴打和辱骂？她是不是就能过上平静而幸福的生活？

这些问题像无数根针，密密麻麻地扎在我的心上，让我痛不欲生。我知道，这些假设都是徒劳的，时光无法倒流，一切都已经发生，无法改变。可我还是控制不住地去想，去悔恨，去自责。

窗外的鸟儿依旧在自由地飞翔，它们不知道人间的疾苦，不知道童年的阴影会给一个人带来多大的伤害。楼下的孩子们依旧在欢快地玩耍，他们的童年充满了阳光和欢笑，他们永远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在这样明媚的日子里，沉浸在无尽的黑暗和痛苦之中。

我缓缓地抬起手，抚摸着窗户上冰冷的玻璃，指尖传来的凉意让我稍微清醒了一些。阳光透过玻璃照在我的脸上，温暖而刺眼，我却觉得无比寒冷。那种寒冷，从心底蔓延开来，席卷了我的全身，让我再次陷入了麻木和空洞。

为什么？为什么这一切会发生在我身上？为什么我要承受这些？我对着窗外，对着那些自由的鸟儿，对着那些快乐的孩子，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呐喊。可回应我的，只有无尽的沉默和刺眼的阳光。

我知道，这份悔恨和自责，将会伴随我的一生。就像那些童年的阴影，早已深深扎根在我的心底，无论我走到哪里，无论我经历多少事情，都无法彻底摆脱。我就像一只被囚禁在笼子里的鸟，永远失去了飞翔的自由，只能在回忆的牢笼中，独自承受着那些无人知晓的痛苦和煎熬。

阳光渐渐西斜，窗外的鸟儿不见了踪影，楼下的孩子们也陆续被父母接走，小花园里恢复了宁静。我依旧坐在沙发上，眼神灰暗，没有聚焦，脑海中依旧回荡着那些尖锐的质问。为什么？为什么？这个问题，或许我一辈子都找不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