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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潮

腐烂的回声

墙角的阴影被巷口路灯拉得狭长而稀薄,像一块浸了墨的旧布,死死贴在斑驳的水泥墙上。我缩在那里,后背抵着墙面凸起的砖棱,粗糙的颗粒硌得肩胛骨发疼,却懒得挪动分毫。指尖攥着半瓶凉透的矿泉水,瓶身凝着一层细密的水珠,顺着指缝滑下去,在手腕上留下一道冰凉的水痕,像条无形的锁链。

不远处的街心公园,是这片老城区唯一的热闹所在。锈迹斑斑的铁艺围栏圈出一方小小的天地,里面栽着几棵老樟树,枝桠粗壮,叶子被晚风拂得沙沙作响,混着人群的喧闹,一并飘进巷口。暖黄的路灯透过层层叠叠的叶隙,洒下细碎的光斑,落在围坐成圈的人群身上。他们大多是附近的住户,带着孩子的年轻父母,摇着蒲扇的老人,还有结伴而来的少年少女,每个人脸上都挂着轻松的笑意。

有人拆开一袋薯片,“咔嚓”的脆响在夜里格外清晰,引得旁边的小孩伸手去抢,被家长笑着拍开手;几个年轻人争论着刚上映的悬疑片,声音洪亮,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哄笑,那笑声像碎玻璃似的,尖锐地扎进耳朵里,却又带着一种遥不可及的暖意;还有老人在慢悠悠地说着家常,语气平和,夹杂着几声咳嗽,被风吹得忽明忽暗。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听着。那些喧闹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看得见他们抬手推搡的动作,听得到此起彼伏的话语,却始终融不进去。巷口的风比公园里更凉,卷着夜的湿气吹过来,掀起我额前的碎发,贴在冰凉的额头上。我裹了裹单薄的外套,外套上还残留着白天雨水的潮气,贴在皮肤上,泛起一阵细密的寒意。视线依旧黏在那片热闹里,心里却空落落的,像被挖走了一块,只剩下钝钝的麻,像无数根细针,密密麻麻地扎着,不尖锐,却挥之不去。

公园里的樟树又落下几片叶子,打着旋儿飘到地上,被路过的小孩一脚踩碎,发出轻微的“咔嚓”声。有情侣手牵着手从围栏边走过,男生低声说着什么,女生笑得眉眼弯弯,头顶的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缠缠绵绵地铺在地上。我看着那对影子,忽然觉得眼睛有些发酸,慌忙垂下眼,盯着自己映在地面上的影子——孤零零的,瘦长而扭曲,像个被遗弃的怪物。

不知道在墙角蹲了多久,腿麻得几乎失去知觉,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公园里的人群渐渐散去,笑声和话语声慢慢淡了下去,只剩下风吹树叶的沙沙声,还有远处马路上偶尔驶过的汽车轰鸣声,短暂地打破夜的宁静,又很快消失在巷尾。我撑着墙面慢慢站起来,膝盖发出“咯吱”的声响,像生了锈的合页。矿泉水瓶已经空了,被我捏得变了形,我随手将它扔进旁边的垃圾桶,发出“哐当”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突兀。

回到家时,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好几盏,一路摸黑往上走,脚底踩着楼梯上的灰尘,发出“沙沙”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混杂着邻居家飘来的饭菜残香,那香味本该是温暖的,却让我莫名觉得窒息。掏出钥匙插进锁孔,转动时发出“咔哒咔哒”的干涩声响,像是在抗议这深夜的打扰。

玄关的灯也坏了,只有客厅漏过来一点微弱的光,勉强照亮脚下的区域。我换了鞋,没开灯,径直走到沙发边坐下。沙发是几年前买的旧货,表面的布料已经起了球,坐下去时弹簧发出“吱呀”的呻吟,像是不堪重负。身体陷进柔软的布料里,却没半点暖意,反而觉得那柔软像一滩沼泽,要把我慢慢吸进去。

我微微仰起头,盯着天花板。天花板上沾着几块暗黄色的水渍,是上次下雨时漏的,像一张丑陋的人脸,在黑暗中无声地注视着我。眼神慢慢失了聚焦,落在前方漆黑的角落,脑子里一片空白,又像塞满了乱糟糟的棉絮,理不清,也挥不散。屋子里静得可怕,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缓慢而沉重,像破旧的风箱在拉扯。

就这么坐着,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外的风渐渐大了起来,从窗户的缝隙里钻进来,发出“呜呜”的呼啸声,像是有人在黑暗中哭泣。风越来越猛,拍打在玻璃上,发出沉闷的“砰砰”声,震得窗棂微微颤抖。窗帘被风吹得鼓起,又重重落下,反复无常,像一只焦躁不安的野兽。

我没有动,只是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任由风声在耳边盘旋,越来越响,越来越沉,仿佛要钻进我的骨头里。指尖的凉意早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麻木的温热,像血液都停止了流动。视线依旧空洞地落在前方,眼前的黑暗似乎活了过来,慢慢凝聚成一团巨大的影子,将我包裹在其中,密不透风。

突然,一阵模糊的“哗啦哗啦”声钻进脑海——不是风声,不是窗帘摆动的声音,是小时候老房子里,那扇旧木窗上挂着的蓝白格子窗帘,被风吹得来回摆动的声音。

记忆猛地翻涌上来,像冲破闸门的洪水,瞬间将我淹没。

也是这样一个夜晚,或许比今晚更冷。窗外下着瓢泼大雨,豆大的雨点砸在旧木窗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像是无数只手在急促地叩门。风卷着雨丝,从窗户的缝隙里挤进来,打湿了窗台上的旧课本,纸张变得皱巴巴的。那扇蓝白格子窗帘已经洗得发白,边角处还磨破了几个小洞,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哗啦,哗啦”,节奏急促而杂乱,和此刻的风声诡异地重叠在一起。

屋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透进来的一点昏暗的天光,勉强勾勒出家具的轮廓。老旧的红木衣柜立在墙角,表面的油漆已经剥落,露出里面深色的木头纹理,像一道道狰狞的伤疤。桌子上放着一个掉了瓷的搪瓷碗,里面还剩着半碗凉掉的稀饭,散发着淡淡的酸味。

父母的争吵声穿透卧室的门板,尖锐又刺耳,像两把生锈的刀子,在空气中反复切割。他们的声音很大,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委屈,翻来覆去都是那些说了无数遍的话——关于钱,关于生活,关于那些早已被时光磨平的期待和失望。

“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除了喝酒还会干什么?”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嘶哑而尖利,“这个家快被你败光了!”

“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你以为我愿意天天看人脸色?”父亲的声音低沉而暴躁,像是一头被惹恼的野兽,“你除了抱怨还会做什么?”

接着是东西摔碎的声音,清脆而刺耳,大概是母亲扫落在地上的碗筷。然后是一阵短暂的沉默,只有窗外的雨声和风声,还有父亲沉重的喘息声。没过多久,争吵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激烈,夹杂着互相指责的话语,像冰雹一样砸在心上。

我缩在卧室最里面的墙角,那里是房间里最暗的地方,被衣柜和床挡住了大部分光线。我抱着膝盖,把脸深深埋进臂弯里,双手紧紧捂着耳朵,却还是挡不住那些尖锐的声音,它们像无孔不入的虫子,钻进我的耳朵,钻进我的心里,啃噬着我仅有的一点安全感。

黑暗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浓稠得化不开。我能感觉到墙壁的冰凉透过薄薄的衣料渗进来,冻得我浑身发抖。不敢出声,也不敢哭,只能死死咬着嘴唇,直到尝到一丝淡淡的血腥味,才勉强抑制住喉咙里的哽咽。牙齿在嘴唇上留下深深的印痕,像一个屈辱的印记。

心里是混杂着恐惧、无助和茫然的情绪,像一团乱麻,勒得人喘不过气。恐惧是因为不知道他们的争吵会何时停止,会不会升级成更可怕的场面;无助是因为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像个旁观者一样,看着这个家一点点破碎;茫然是因为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尽头,未来像一片漆黑的深渊,看不到任何光亮。

我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坐着,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连手指都不敢轻易动弹。眼神空洞地落在前方的黑暗里,仿佛灵魂被抽走了,只剩下一具麻木的躯壳。像个提线木偶,没有自己的思想,没有自己的情绪,只能任由外界的风雨摆布。呼吸变得小心翼翼,生怕自己发出一点声音,会引来不必要的注意,会成为他们争吵的新导火索。

屋子里的空气越来越沉闷,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气息,像是要凝固住一样。我能闻到父亲身上的酒气,混杂着母亲的泪水味,还有旧房子特有的霉味,这些味道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气味,钻进我的鼻腔,久久散不去。

窗外的雨还在下,风还在刮,窗帘还在“哗啦哗啦”地响。那声音像是一首悲伤的挽歌,伴随着父母的争吵声,刻进了我的记忆深处。我不知道自己在墙角蹲了多久,直到双腿麻木得失去知觉,直到争吵声渐渐平息,直到屋子里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和窗外的风雨声。

此刻,我坐在沙发上,指尖还残留着当年攥紧裤腿的触感——裤腿是粗布的,磨得手心发疼。那种深入骨髓的压抑和恐惧,顺着窗外的风声,再次将我牢牢裹住。像是穿越了时光的隧道,回到了那个黑暗的夜晚,回到了那个狭小的墙角,回到了那个无助而茫然的童年。

风还在呼啸,玻璃被打得“砰砰”直响。我缓缓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冰凉一片,不知道什么时候,眼泪已经悄无声息地流了下来,顺着脸颊滑落,滴在衣服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没有抽泣,没有呜咽,只有无声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下落。心里的那团乱麻似乎被泪水浸泡得发胀,变得更加沉重,压得我喘不过气。那些被刻意遗忘的记忆,那些被强行压抑的情绪,在这个寂静的夜晚,在这呼啸的风声中,彻底爆发出来,将我淹没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和痛苦里。

客厅里依旧一片漆黑,天花板上的水渍在黑暗中显得更加狰狞。我蜷缩在沙发上,像当年蜷缩在墙角一样,抱着膝盖,将脸埋进臂弯。仿佛只有这样的姿势,才能给我一丝微弱的安全感,才能让我暂时逃离那些汹涌的情绪。

风声还在继续,“呜呜”地响着,像是在为我哭泣,又像是在嘲笑我的懦弱。窗帘被风吹得不停摆动,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和记忆中的声音完美重合。我闭着眼睛,任由泪水流淌,任由那些痛苦的记忆在脑海中反复回放,任由那种麻木而空洞的感觉,再次占据我的全身。

不知道过了多久,风声渐渐小了下去,窗外的世界似乎平静了许多。但我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蜷缩在沙发上,像一个被世界遗弃的孩子。眼泪已经流干了,脸颊上只留下冰凉的泪痕。眼神依旧灰暗,没有聚焦,空洞地望着前方的黑暗。

屋子里静得可怕,只剩下自己沉重的呼吸声,还有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吠。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有当下的麻木和痛苦,像一张巨大的网,将我困在其中,无法挣脱。

我知道,这样的情绪会伴随我很久,就像那个黑暗的夜晚,就像那些痛苦的记忆,早已深深扎根在我的心底,成为我生命中无法磨灭的一部分。无论我逃到哪里,无论我经历多少事情,它们都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在某个相似的场景里,再次浮现,将我拉回那个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窗外的天,依旧是一片漆黑。而我,依旧蜷缩在这片黑暗里,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提线木偶,在回忆的牢笼中,独自承受着那些无人知晓的痛苦和压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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