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幼弟密信的当晚，何涵阳心绪难平，愤怒与担忧灼烧着她的理智。她深知与父亲虚与委蛇已无用处，必须亮出底牌。她立刻铺纸研墨，笔尖带着决绝的寒意，直接修书一封给远在丹阳的父亲
信中并无多余言辞，只清晰地表明：若不放紫芙姐姐自由，并允她前来上京与自己相伴，她便不惜一切代价，请求与宋国皇帝和离。她深知“悔婚”于皇家体面有损，恐难实现，但“和离”之请，足以震动朝野，让汲汲营营、指望靠她维系皇家关系的父亲颜面尽失，前途堪忧。写罢，她用了宫中才有的特殊火漆加密封缄，命绝对忠心的心腹之人连夜送出
做完这一切，她枯坐灯下，心中并无轻松，只有一片冰冷的疲惫。与家族彻底撕破脸的这一步，她终究是迈出去了
次日清晨，何涵阳尚在梳洗，小甘便一脸压不住笑意地匆匆进来，屏退左右，低声道：
小甘夫人，好消息！听说陛下昨日去慈宁宫请安，被太后娘娘好一顿训斥呢！
何涵阳执梳的手微微一顿：
何涵阳所为何事？
小甘具体不甚清楚，只隐约听闻太后斥责陛下冷落新婚妻子，不通人情，勒令他今日务必放下政务，陪您出宫走走，体察一下民间烟火气呢！
何涵阳闻言，脑海中瞬间闪过前几日请安时，冯太后拉着她的手，慈爱中带着期盼地说“哀家就盼着能早日抱上个孙女”的情景。她心下顿时明了，太后这是……急着想抱孙子了。自己身为正妻，自然是首要人选。她面上不动声色，只淡淡道：
何涵阳知道了。太后也是好意
心中却已打定主意，暂且装作不知这深层缘由
果不其然，刚过午膳时分，宋清岩便沉着一张脸出现在了凤仪宫。他依旧是一身便于行动的墨色常服，只是今日未佩玉冠，仅以那根标志性的红绳束发，少了几分朝堂之上的凛冽威仪，倒添了几分江湖侠客般的利落不羁，虽然那脸色依旧冻得能掉下冰渣
宋清岩收拾一下，随朕出宫
他言简意赅，语气里听不出是被迫还是自愿
何涵阳早已准备妥当，换了身不算过于扎眼、却也质地精良的藕荷色襦裙，外罩一件银狐毛滚边的月白斗篷，清新淡雅，如同雪地里的一株玉兰
许是在那规矩森严、寂静得能听见呼吸的宫墙内困得太久，此刻骤然获得片刻自由，她竟一时忘了身旁还跟着一位煞气凛然的“郎君”，也忘了所谓的拘束与仪态
起初她还记得身份，步履从容。但当她看到那晶莹剔透、裹着亮晶晶糖衣的冰糖葫芦时，脚步便再也挪不动了。她像只被花蜜吸引的蝶儿，轻盈地飘到摊前，眼眸瞬间被那抹亮红点亮
何涵阳要这个！
她声音里带着雀跃，几乎是立刻就将那串最大的冰糖葫芦握在了手里，小心地咬破那层脆甜的糖衣。酸甜的滋味在舌尖炸开，她满足地眯起了眼睛，颊边漾起浅浅的梨涡，仿佛整个冬日的严寒都被这一口甜驱散了
这甜蜜的滋味像是一把钥匙，瞬间释放了她被禁锢已久的天性。接下来，她几乎是彻底沉醉在这市井的繁华里
何涵阳这个泥人儿好生有趣！
何涵阳好香呀，是刚出炉的栗子糕！
何涵阳这些小首饰的样式从未见过呢！
她穿梭于各个摊位之间，步履轻快得像是在跳一支无声的舞，斗篷的衣角在寒风中翩跹。她时而拿起一个憨态可掬的布老虎对着光看，时而拈起一块糕点细细嗅闻，时而将一串异域风情的铃铛手链戴在腕上，听着那清脆的叮咚声，自顾自地笑起来
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忘了身份，忘了宫廷，甚至忘了身后亦步亦趋的宋清岩。她一边小口吃着糖葫芦，一边自然地走在最前面，看到什么新奇玩意儿，便会发出小小的惊叹，那鲜活灵动的神情，与宫中那个沉静疏离的何涵阳判若两人。阳光洒在她身上，为她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连发梢都仿佛跳跃着欢快的音符
宋清岩跟在她身后，沉默地看着。他看着那个在人群中轻盈穿梭的背影，看着她因最简单的事物而绽放的笑容，听着她偶尔溢出的、带着软糯尾音的惊叹。他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回荡起军师那句戏谑的话：
宋清岩……她内心还是个小孩子
宋清岩…应该是吧
此刻，他亲眼所见。她不像一国之后，不像权臣之女，倒像是偷溜出家门，一头扎进年集里的寻常少女，对世间万物充满了最本真的好奇与欢喜。他看着她递过来让侍卫拿着的大小包裹，看着那些泥人、布偶、零嘴儿……那双总是冰封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
直至暮色渐起，一行人方尽兴（主要是何涵阳尽兴）而归
回到凤仪宫，屏退众人，何涵阳看着堆了满桌的各色小吃、玩物、布料，这才猛地从那种忘我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她回想起自己今日在街上的“放肆”行径——在皇帝面前大吃大喝，走在圣驾前面，还买了这么多“有失身份”的东西……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脊背
她……她不会因为“御前失仪”而被砍头吧？他那句“杀了你都不为过”言犹在耳。她抱着一个刚买的、憨态可掬的布老虎，坐在床边，心中七上八下，忐忑难安
然而，一连几日，风平浪静。宋清岩并未因此事问责，仿佛那日的出行只是一场幻梦。倒是几日后的一个下午，她收到了丹阳的回信
信是何父亲笔，内容却只有满纸的痛斥与威胁，骂她忤逆不孝，忘恩负义，警告她若敢胡言乱语，便让她们姐妹在京城无立足之地。关于释放何紫芙之事，却是只字未提
何涵阳捏着信纸，心沉入谷底。父亲的态度如此强硬，姐姐的处境恐怕……
又过了几日，一个寒风凛冽的傍晚，宫门即将下钥前，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疾驰至宫门外。守卫验过来人身份后，急忙层层通传至凤仪宫
当何涵阳得到消息，匆匆赶到宫门附近的一处偏殿时，只见一个身形单薄、面色苍白如纸的女子，正裹着一件半旧的斗篷，在宫灯的微光下瑟瑟发抖，不是她日夜牵挂的姐姐何紫芙又是谁？
何涵阳阿姐！
何涵阳疾步上前，一把抓住何紫芙冰冷的手。
何紫芙抬起头，泪如雨下，虚弱得几乎站立不稳，声音哽咽破碎：
何紫芙阿攸……我……我总算见到你了……
她气息微弱，
何紫芙这样……也好。我偷跑出来前，偷偷去看了树羽，他……他被父亲用家法揍了一顿，关在祠堂里，定是他给你送信的事败露了……父亲盛怒之下，将我……将我赶出了何家，说再无我这个女儿……我无处可去，只能来投奔你……
何涵阳只觉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她强压下翻涌的情绪，扶住姐姐，连饮了两杯宫人奉上的热茶，方稳住心神，斩钉截铁道：
何涵阳来了就好！你暂时就在我这里住下，哪里也别去！
何紫芙不，不行，阿攸，你都已经成婚了，这里是皇宫，我怎能……
何涵阳不用管那个宋国皇帝！
何涵阳打断她，语气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决断，她转向一旁同样眼眶发红的小甘，
何涵阳小甘，我寝殿隔壁那间暖阁不是还有张空着的床榻吗？立刻收拾出来，铺上最软和的被褥，再添上炭盆，务必让姐姐住得舒服。此事，对外严格保密，就说是本宫远房的表姐前来投亲，暂住几日
小甘是，夫人！奴婢这就去办！
小甘抹了把眼泪，立刻领命而去
何涵阳紧紧握住姐姐的手，看着她憔悴的容颜，心中充满了与家族决裂的痛楚，却也升起一股姐妹相依为命的坚定。这深宫再冷，至少此刻，她们彼此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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