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岩欲对周边小国用兵的消息，如同初冬的寒流，悄然席卷了前朝，也透过宫墙的缝隙，传到了何涵阳的耳中
他意在开疆拓土，以赫赫战功稳固那刚刚握于掌中的帝位。朝堂之上，主战之声高昂，皆言雷霆之下，蕞尔小国必当望风归附。然而，何涵阳于深宫之中，凭栏远眺，心中却总萦绕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不安。莲国，那个看似不起眼的边陲小邦，真的如此不堪一击么？宋清岩此举，是否太过急切？
是夜，她摒退左右，只留一盏孤灯，在凤仪宫偏殿那排高大的书架前驻足良久。她命小甘寻来了所有关于地理、水利、农事的典籍，不顾更深露重，一头埋进了故纸堆中。墨香与尘封的气息交织，烛火将她专注的身影拉长，投在冰冷的宫墙上
数个时辰的挑灯夜读，指尖划过泛黄的舆图与艰涩的注疏，她的目光最终凝固在一卷前朝行商手札的寥寥数语上——莲国境内，澜沧江上游，正举全国之力，修筑一座前所未有之巨坝。 手札中轻描淡写，只道是防洪蓄水。但何涵阳结合其他农书所述，一颗心却渐渐沉了下去
她猛地合上书卷，眸中闪过一丝了然与忧色
那大坝若成，所蓄之水足以灌溉万顷良田，莲国那原本贫瘠的土地将化为千里沃野，粮食产量必将翻增！届时，莲国凭借充盈的粮仓，不仅能富国强兵，更可掌控周边诸国的粮食命脉。宋清岩哪里是为了什么虚浮的疆土，他分明是洞察了这潜在的威胁，要在莲国羽翼未丰之前，将其扼杀于摇篮！此战，关乎的不是一时胜负，而是未来数十载，宋国能否稳坐霸主之位的经济根基！
就在她心潮起伏之际，殿外忽然传来细微的脚步声与宫人恭敬的问安声。随即，门被推开，带着一身夜露寒气的宋清岩，竟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门口
他依旧是一身墨色常服，鬓边的红绳在昏暗的光线下愈发显得醒目。他似乎刚从御书房出来，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又被惯有的冷硬所覆盖
何涵阳猝不及防，连忙起身行礼：
何涵阳郎君
殿内一时寂静，只闻烛火轻微的噼啪声。他并未说明来意，只是目光沉静地扫过她书案上摊开的书籍，在那卷行商手札上停留了一瞬
何涵阳郎君即将远征，需要……臣妾帮您收拾行装么？
宋清岩不必
他回答得干脆利落，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空气仿佛凝固了，十几秒的时间漫长如同煎熬。何涵阳能感觉到他审视的目光，心中那关于莲国大坝的发现如鲠在喉，却深知后宫干政乃大忌，尤其在他曾严词警告之后。她不能直言
忽然，她心念微动，转身从妆奁底层取出一个早已绣好、却迟迟未敢送出的物事——一个不过掌心大小、用料却极讲究的玄色锦囊，囊身以同色丝线暗绣云纹，朴素而精致
她双手奉上，垂眸轻声道：
何涵阳去路途遥远，战场凶险。臣妾手拙，绣了个小锦囊，聊表心意……或许，可放置几味安神药材
她顿了顿，抬起眼，目光清亮而克制地望向他，
何涵阳臣妾应未曾越界。只是……知晓此战关系天下走势，宋国要想稳住霸主之位，经济命脉，绝不能输给任何潜在之敌
她的话语含蓄至极，未提莲国，未提大坝，只点出“经济”二字。若他懂，自然明白她已窥破天机；若他不懂，也只当是寻常祝福
宋清岩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又落在那枚小小的锦囊上，眸色深沉，辨不出喜怒。半晌，他伸手接过，指尖无意间触碰到她微凉的掌心，两人皆是一顿
宋清岩谢了
他将锦囊纳入袖中，语气依旧平淡，随即转身离去，如来时一般突兀
他这一走，便是数月
战事初起，前线军报如雪片般飞入宫中，胜负皆有，僵持不下。直到开战前日，宋清岩于军中大帐，收到了何涵阳托驿马加急送来的一封信。信上内容依旧谨慎，无非是望君珍重、祈愿凯旋之类的话语，措辞甚至不似寻常夫妻那般亲昵，带着明显的疏离与分寸感
随行的老军师（为人机敏，洞察人心）在一旁瞥见帝王阅信后虽面色不改，却将信纸细细折好收入怀中，不由得捋须微笑，看穿了这年轻帝王心中那丝微妙的波动，却并未点破。大战在即，他不想让任何情绪扰乱了主帅的心神
终究是宋国兵精粮足，将勇谋深，经历几场恶战，宋军大获全胜，不仅挫败了莲国锋芒，更在一定程度上延缓了其大坝工程的进度。凯旋之日，全军欢腾
庆功宴后，军师与宋清岩对酌，酒过三巡，老军师方意味深长地道：
军师陛下，您在可怜那位皇后吧？
宋清岩执杯的手一顿
军师老臣虽未亲见，也听闻何家小姐秀外慧中，姿容绝世。如此佳人，却因其父贪图皇家富贵，被送入这不得见人的去处，嫁与……嗯，嫁与陛下这般不解风情的郎君
他话语带笑，却字字戳心
宋清岩朕长得，也不算辱没于她
宋清岩闷声道，语气里竟带上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别扭
军师容貌登对，便可让人不寒心么？
军师反问，
军师她父亲所为，加之此次联姻亦是太后娘娘首肯商议，确实怪不到陛下头上。但……新婚当夜，陛下您，又对人家小姑娘说了些什么？
宋清岩……
宋清岩握着酒杯，看着杯中晃动的琥珀色液体，第一次在那双总是冰冷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怔忡与……无言以对。那句“杀了你都不为过”，此刻回想，竟显得如此刺耳
班师回朝的路上，途径繁华市镇，宋清岩竟破天荒地命仪仗暂停。他亲自下辇，在一家书肆前驻足良久，出来时，随从手中多了几包东西，尤其是几套精心挑选的、涉及地理水利乃至诗词杂学的书籍，格外显眼
而深宫之中的何涵阳，日日期盼着姐姐的回信，等来的，却是一封字迹稚嫩、显然出自幼弟何树羽之手的密信
信纸被匆忙揉皱又展平，上面的字句如同钢针，刺得她眼眶发红：
何树羽涵阳姐姐，紫芙姐姐十分牵挂你，知你在宫中不易，私下收拾了些许体己钱财，打算雇车前往上京探望你。没想到行前被父亲察觉，父亲勃然大怒，认为姐姐此举是丢尽何家脸面，竟将紫芙姐姐打得……打得九死一生！如今姐姐被父亲锁在房中，连我都不许去看！这封信是我偷藏了笔墨，央求厨房采买的小厮冒险带出寄给你的，万勿让父亲知晓！
何涵阳握着信纸的手猛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心底最后一丝对父亲的幻想彻底破灭
何涵阳父亲……当真是贪恋钱财，罔顾人伦至此！
她声音低哑，带着压抑的怒火与痛心，
何涵阳阿姐不过是想来看看我，动用的也只是她自己的些许积蓄，竟遭此毒打……如今，竟是连他最宠爱的阿弟，都不允许去探视了么？
一旁的小甘闻言，大惊失色：
小甘老爷……老爷他平日待你们兄妹三人，不都是极好的么？怎会……
何涵阳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一片冰冷的清明：
何涵阳那都是在母亲面前装的。自母亲病逝后，他便肆无忌惮地挥霍母亲精明一生积攒下的家业。我们姐妹二人，他从不允许触碰家中账目，防我们如同防贼……唯有阿弟懂事，知晓内情，时常私下接济我们些许银钱……经过此事，怕是阿弟也被他迁怒，盯得更紧了
殿内陷入一片死寂。远方的战火虽熄，身边的寒意，却仿佛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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