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的喧嚣如同褪色的红绸，在黎明时分沉寂下来。何涵阳在这座名为“凤仪宫”的陌生殿宇中醒来，身侧床铺冰冷整齐，昭示着昨夜帝王并未留宿。这在意料之中，反倒让她松了口气。若真要她与一个视自己如蛇蝎、开口便是杀伐之语的男人同床共枕，那才是真正的煎熬
她身在这九重宫阙，举目四顾，唯一的熟人，便只有从何府带进来的贴身女婢小甘。小甘年方十九，比她尚小两岁，自小一同长大，名为主仆，情同姐妹。在这冰冷彻骨的深宫里，何涵阳也只肯让她近身服侍
小甘小姐，该起身了
小甘的声音带着惯有的轻快，小心翼翼地撩开床帐。她手脚麻利地伺候何涵阳梳洗，看着铜镜中眉眼间带着一丝倦怠与疏离的新主人，心里暗暗叹了口气，面上却不敢表露分毫，只细细为她绾了一个端庄而不失娇俏的朝云近香髻，选了一套符合妃位制式的淡紫色宫装，既不失礼，也不过分张扬
何涵阳一会儿要去给太后娘娘请安
何涵阳轻声提醒
小甘奴婢晓得，都已打点妥当了
小甘点头，将一支赤金点翠步摇稳稳插入发间
慈宁宫内，暖香萦绕
冯太后年近花甲，鬓角已染霜华，但精神矍铄，眉眼间能看出与宋清岩相似的轮廓，却远比她那皇帝儿子显得温和慈祥。她身着暗红色凤纹常服，端坐于暖榻之上，目光清明而通透，带着历经岁月沉淀下的智慧与洞察
何涵阳依规行了大礼，姿态优雅，声音柔顺：
何涵阳臣妾给太后娘娘请安，愿太后凤体康健，福泽绵长
冯太后快起来，坐到哀家身边来
冯太后笑容和煦，招手让她近前，拉着她的手仔细端详，眼中流露出几分真实的怜爱，
冯太后好孩子，模样生得真是标致，这通身的气度，不愧是书香门第出来的。这宫里规矩多，初来乍到，难免有些不惯，若有短缺或是受了什么委屈，尽管来跟哀家说
太后的话语温和，带着长辈的关怀，让何涵阳冰封的心湖泛起一丝微澜。她能感觉到，这位太后并非虚情假意，而是真的心存善意，且有足够的眼力看透这宫闱深处的暗流。她垂下眼帘，恭敬地应答：
何涵阳谢太后娘娘关爱，宫中一切皆好，臣妾定当谨守本分，不敢让娘娘烦心
冯太后拍了拍她的手背，意味深长地道：
#冯太后皇帝性子冷，朝政事务又繁重，有时难免顾及不周。你是个懂事的孩子，要多体谅。这日子还长，慢慢来，总会好的
又闲话了几句家常，问了问何家长辈安好，冯太后便面露倦色，何涵阳识趣地告退出来
离开慈宁宫那温暖如春的殿堂，重新步入凛冽的寒气中，何涵阳微微拢紧了身上的雪白裘衣。刚回到凤仪宫不久，连盏热茶都还未及入口，小甘便从外面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脸颊冻得通红，眼里却闪着兴奋的光
小甘夫人！夫人！
她压低了声音，却掩不住急切，
小甘奴婢刚听宫里的老人说，御花园西角那棵最老的银杏树，如今虽是枯了，但被大家称作‘许愿树’，灵验得很！尤其是……尤其是求平安，可准了！您快去看看吧！咱们不求那虚无缥缈的百年好合，只求个平平安安也是好的！
许愿树？何涵阳怔了怔。她素来不信这些神佛之说，但此刻，在这无所依凭的深宫里，小甘话语中的“平安”二字，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她心中漾开了圈圈涟漪。平安，对于如今的她，对于远在丹阳的姐姐和幼弟，是何等珍贵
何涵阳走吧，去看看
她站起身，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期盼
时值寒冬，昨夜又下了一场大雪
整个皇宫被覆盖在一片皑皑白雪之下，琉璃碧瓦失去了往日的光泽，飞檐翘角勾勒出素净的线条，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黑白二色，肃穆而寂静。何涵阳披着厚厚的白狐裘，兜帽边缘一圈柔软的绒毛衬得她脸颊愈发小巧，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清扫出小径的雪地里，裘衣下摆拂过积雪，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那棵古老的银杏树独自矗立在御花园僻静的一角，巨大的枝桠早已落光了叶子，光秃秃地伸向灰蒙蒙的天空，像一位沉默的、布满皱纹的老人。然而，就在那枯寂的枝干间，却系满了无数红色的木牌，用各色丝线缠绕悬挂着。皑皑白雪中，那一片密集的、灼热的红色，宛如在绝望中燃烧的无数希望，格外耀眼，夺人心魄
小甘手脚伶俐，早已从看守此处的小太监那里讨来了两块空白的木牌和笔墨
小甘快写吧，夫人
何涵阳也顾不得什么贵妃的体面与仪态，见旁边有块被积雪半覆的石凳，便用帕子拂开积雪，径自坐了下去。寒风如刀，刮在脸上生疼，她伸出早已冻得僵硬发红的手，几乎握不住那支细小的毛笔。她咬了咬下唇，稳住微微颤抖的手腕，凝神静气，在那小小的木牌上，一笔一划，极其认真地写下两行娟秀的小字：
愿阿姐紫芙、阿弟树羽，一世平安顺遂
愿……我与夫君，能得百年琴瑟之和
写罢，她拿起另一块木牌，略一思索，再次落笔
愿郎君清岩，龙体安康，国祚永安
小甘在一旁看着，忍不住小声嘀咕：
小甘夫人，您干嘛还特意为他求一个？他昨日那般对您……
何涵阳将毛笔搁下，抬起眼，望向枝头那些在寒风中轻轻碰撞、叮咚作响的许愿牌，目光悠远而冷静，轻声道：
何涵阳怕外人见笑
短短五个字，道尽了身在高位的无奈与谨慎。她与皇帝关系不睦，若只求自家平安，被有心人看去，难免落人口实，说她心存怨怼，不顾君上。多写这一块，不过是身处漩涡中，必不可少的自保与粉饰
她站起身，仔细地将两块木牌系上红色的丝线，然后踮起脚尖，寻了一处看起来足够结实、位置亦不算太高的枝桠，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挂了上去。两块崭新的木牌混入那一片红色的海洋中，很快便难以分辨
回到凤仪宫，身上还带着室外的寒气，何涵阳便径直走到书案前。研墨铺纸，她开始给姐姐何紫芙写信。丹阳城虽繁华，却并非首都上京，两地相隔甚远，传信往来，即便加急，也得等上十数天才能得到回音。她在信中只报平安，详述宫中衣食住行皆好，太后慈爱，绝口不提宋清岩的冷待与昨夜的杀伐之言，更不提自己心中的彷徨与孤寂。字里行间，反倒多是叮嘱姐姐注意身体，宽慰她莫要挂念
写完信，交由小甘设法托人送出宫去，她这才感到一阵深切的疲惫。宫人奉上午膳，琳琅满目摆了一桌，她却毫无胃口，只勉强用了两三块甜糯的桂花糕，喝了半盏热汤，便挥手让人撤了下去
宽大的寝殿内，地龙烧得温暖如春，她却只觉得心底泛着凉意。躺在柔软的床榻上，本以为会辗转难眠，谁知竟在一种心力交瘁的混沌中沉沉睡去
这一觉，直睡到半夜三更
何涵阳是被一种极致的寂静惊醒的。殿内烛火早已熄灭，只有窗外积雪反射出的微弱白光，朦朦胧胧地透进来，给黑暗的室内镀上一层清冷的幽蓝。她拥被坐起，了无睡意
白日里强撑的镇定、在太后面前的恭谨、写愿时的期盼、写信时的思念……所有伪装都在此刻万籁俱寂的深夜褪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孤独，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轻手轻脚地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细缝
寒风瞬间涌入，激得她打了个寒颤。她抬头望向夜空，今夜无月，只有几颗寥落的寒星，疏疏地点缀在墨蓝色的天幕上，光芒黯淡，彼此相隔遥远，像极了她此刻的处境
她就这样静静地站着，仰着头，反复数着那几颗孤零零的星辰，一颗，两颗，三颗……仿佛在那亘古的冰冷与寂寞中，寻找着一丝微不足道的、遥远的共鸣
2733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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