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僧自那日离了幽谷，心头便如同压了一块浸水的巨石，沉甸甸，湿漉漉。
那猫妖寥寥数语，不似点拨，倒像是一阵穿堂风，无意间吹开了他紧闭数百年的心门，露出内里积满的尘埃与蛛网。
他浑浑噩噩，随着取经队伍行至流沙河畔。
但见那河，恶水滔天，浊浪排空。鹅毛不能浮，芦花定底沉。河面宽阔，不见舟楫，唯有腥风扑面，水声如雷。
师徒几个正自犯难，沙僧望着那熟悉的、曾囚禁他数百年的水域，颈间骷髅念珠仿佛更沉了几分，那被苏轻媚话语搅动的心湖，此刻又被这故地景象掀起了波澜。
恰在此时，一道素色身影，竟又袅袅娜娜出现在河岸不远处。依旧是那副慵懒随性的姿态，九尾在身后舒缓摇曳，仿佛这险恶之地是她家后花园一般。
苏轻媚本是听闻流沙河凶险，想着那取经人或许需要帮助，便信步而来，未料正撞见沙僧对着河水发怔，那沉郁之气，比在幽谷时更浓重了。
她缓步上前，裙摆拂过岸边嶙峋的怪石，声音清甜，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将军，又见面了。这水，看着便觉寒凉刺骨。”
沙僧猛然回神，见是她，那日谷中对话瞬间涌上心头，喉咙有些发紧，只闷闷应了一声：“此乃弱水，仙佛难渡。”
苏轻媚走到他身侧，与他一同望向那浑浊汹涌的河面，微微蹙眉：“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我看这水，怕是连一瓢也取不得，沾身即沉呢。”
她侧头看向沙僧，目光落在他紧握降妖宝杖的手上，那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将军昔日在此，想必甚是艰难。”
她这话并无半分同情，只是陈述事实，却因那天然带着几分软糯的嗓音和清澈见底的眼神，听在沙僧耳中，竟比任何安慰都更触动心肠。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更紧地握住了宝杖，沉默如同河底的淤泥。
这一幕，分毫不差地落在了云端某位煞神眼中。
哪吒自那日窥见苏轻媚与沙僧“相谈甚欢”后，心头那股无名火便未曾真正平息。他告诉自己，那猫妖与谁相交，与他何干？
不过是一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妖罢了。可神识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幽谷，飘向那取经队伍的行进路线。
此刻，他隐在云层之后，看着流沙河畔，那猫妖又与那卷帘将站得那般近，言语“关切”，那莽汉竟也一副心绪被牵动的模样……
一股极其陌生的躁意瞬间席卷了他莲花化身。那感觉，比面对千军万马更让他心烦意乱，比李靖那虚伪的嘴脸更让他厌恶。
他不懂这是为何，只觉那卷帘将碍眼至极，那猫妖对旁人展露的“关怀”更是刺目得很！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指尖微动，一道无形气劲悄无声息地射入流沙河中。
刹那间，原本就汹涌的河面像是被投入了一块巨石，猛地炸开一道巨浪！
那浪头并非自然形成，裹挟着哪吒一丝隐晦的法力，不偏不倚，朝着岸边的苏轻媚当头罩下！
苏轻媚正与沙僧说话，忽觉一股寒意袭来，未及反应，那浑浊冰冷的河水已劈头盖脸浇下，瞬间将她浑身浸透。
素色罗裙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玲珑有致的曲线，九尾湿漉漉地垂着，滴滴答答往下淌水。
她冻得一个激灵，唇色都有些发白，下意识地环抱住双臂，愕然抬头望向那兀自翻腾的河面。
沙僧也是一惊，下意识上前一步，想为她遮挡，却又碍于礼数，僵在原地，只急道：“仙子！你……”
苏轻媚却未看他，她的目光敏锐地扫过四周，最后定格在远处一片看似空无一物的云层上。
那里，有一丝极其淡薄、却与她袖中红莲瓣同源的清冷莲香，以及一股……几乎难以察觉的、带着灼意的烦躁。
她眨了眨浸了水的长睫，水珠顺着脸颊滑落，如同泪滴。
她非但不恼，反而轻轻笑了起来，那笑声带着水汽的湿润，愈发显得娇软魅惑：“这河水……倒是调皮得很。”
她说着，抬手拂开黏在额前的一缕湿发，眼波流转，似有意似无意地扫过那片云层，仿佛隔着重重云雾，与某道冰冷的视线对上了一瞬。
云端之上，哪吒在那猫妖抬眼望来的瞬间，心头莫名一跳。
见她浑身湿透，狼狈却更添几分楚楚动人的风致，尤其是那衣衫贴身勾勒出的曲线……他猛地移开视线，只觉得莲花化身都隐隐发烫，一种从未有过的慌乱攫住了他。
他为何要出手？又为何……不敢看她此刻的模样？
而岸边的苏轻媚，已收回目光，对着焦急的沙僧摆了摆手：“无妨，晒晒太阳便干了。”她语气依旧慵懒，仿佛刚才被浇成落汤鸡的不是自己。
她甚至还有心情俯身，掬起一捧未受波及的、相对清澈的河水，看了看水中自己狼狈的倒影，轻笑，“这模样，倒是难得。”
沙僧看着她这般浑不在意的姿态，心中那点愧疚与担忧奇异地平复了些许。这猫妖，果然与寻常女子……不，与寻常生灵都不同。
就在这时，取经团队那边传来了动静，似是孙悟空寻来了渡河之法。沙僧不得不告辞离去，临行前，又忍不住回头看了苏轻媚一眼。
只见她已寻了块干燥的石头坐下，仰着脸，闭着眼，任由逐渐炽烈的阳光洒落在她湿漉漉的身上和九尾上，仿佛真的只是在晒干自己。那画面，竟有种惊心动魄的宁静与媚态。
沙僧离去后，河岸边重归寂静，只余水声滔滔。
苏轻媚静静坐着，感受着阳光的温暖驱散河水的寒凉。她知道，那尊别扭的大神，多半还在看着。
她甚至能隐约感知到那云层之后，那股烦躁并未平息，反而因她的平静，更添了几分郁卒。
果然，不过一刻钟的功夫，身侧微风拂动，带着那股熟悉的、清冽中透着一丝躁意的莲香。
哪吒的身影显现出来，依旧是那副冷若冰霜的童颜，锦袍华美，珍珠生辉，与周遭的荒凉格格不入。
他并未看她，只盯着奔流的河水，语气硬邦邦的，带着毫不掩饰的迁怒：“此地凶险，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苏轻媚睁开眼，长睫上还沾着细碎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烁。她歪头看着哪吒，湿发贴在她颊边，更衬得肌肤胜雪，唇色嫣然。
“我来看看风景，”她语气轻松，仿佛没听出他话里的冷硬，“顺便瞧瞧，是哪路神仙，法力这般‘精深’，连河水都能指挥得如此……乖巧懂事。”
哪吒身形一僵，猛地转头瞪她，双瞳掣电，寒光凛冽：“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呀，”苏轻媚站起身，湿透的衣裙随着她的动作勾勒出曼妙弧度，她走近两步，带着一身未干的水汽和清甜气息，凑到哪吒面前，微微俯身，与他平视，“就是觉得，方才那浪头，来得甚是蹊跷，像是长了眼睛一般，专往我身上扑。”
她距离极近，呼吸间清甜的气息几乎拂过哪吒的脸颊，那双桃花眼浸了水，愈发显得黑白分明，澄澈见底，却又深不见底，带着一丝狡黠的探究。
哪吒被她突如其来的靠近惊得后退半步，鼻尖萦绕着她身上混合了河水微腥与她自身清甜、还有一丝……独属于他的莲香的气息，心头那股慌乱更甚，几乎要压过恼怒。
“胡言乱语！本尊岂会做这等无聊之事！”他色厉内荏地斥道，耳根却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极淡的霞色。
苏轻媚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好笑，这“小弟弟”果然不经逗。
她不再逼近，直起身，抬手理了理半干的发丝，目光落在他鬓间那些圆润的珍珠上，随口问道：“你这些珠子，倒是好看，天天戴着，不嫌重么？”
她记得上次在积雷山，指尖划过那珍珠的触感，温凉圆润。
哪吒闻言，下意识地摸了摸鬓角珍珠，语气生硬：“与你何干。”
“好奇罢了。”苏轻媚也不在意，转身望向河面，阳光将她半干的衣裙和九尾镀上一层金边，“就像我好奇，你为何总跟着我一样。”
“谁跟着你！”哪吒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本尊是奉命巡查，监察取经事宜！”
“哦……”苏轻媚拖长了语调，尾音微微上扬，带着说不尽的慵懒与戏谑，“原来三坛海会大神如此勤勉，连取经队伍路过一条河，都要亲自来‘监察’。”
哪吒被她噎得说不出话，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混天绫无风自动，红光隐现。他死死盯着苏轻媚那看似无辜的侧脸，只觉得这猫妖天生就是来克他的！
打又打不得——方才那浪头已是失控，骂又骂不过——她三言两语就能把他堵得心口发闷。
正当他怒气值蓄满，即将爆发之际，苏轻媚却忽然转过头，看着他，很认真地问了一句：“你一个人，在天上，会不会很无聊？”
哪吒所有即将喷薄而出的怒火，被她这句没头没脑、甚至带着一点……像是关怀的问话，瞬间堵了回去。
他怔在原地，千年来，从未有人问过他这样的问题。无聊？他征战、杀戮、反抗、被忌惮、被畏惧……却从未有人在意过他是否“无聊”。
看着他愣怔的模样，苏轻媚忽然觉得这尊杀神，此刻竟有点像那些失去了玩伴、独自躲在角落生闷气的小孩。
她心中那点对于“幼崽”的天然怜爱（尽管这“幼崽”年纪比她祖宗还大）又冒了出来。
她放缓了语气，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若觉得无聊，可以来幽谷找我玩。虽然比不上天庭繁华，但看看花，听听鸟叫，也挺有意思的。”
她这话纯粹是出于对“孤单小孩”的友善邀请，听在哪吒耳中，却如同惊雷。找他……玩？她把他当做什么？那些需要陪伴的稚童吗？
可奇异的是，预想中的暴怒并未降临，反而心头那股躁意，竟因她这句轻飘飘的话语，奇异地平息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更陌生的情绪，酸酸涩涩，又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暖意。
他抿紧了唇，没有回答。目光掠过她已半干的发梢，掠过她清澈的眼眸，最后落在她因湿衣贴身而愈发明显的锁骨轮廓上，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红莲瓣治愈后的微弱气息与他自身的莲香纠缠。他猛地别开脸，从袖中滑出一物，看也不看，有些粗鲁地塞到苏轻媚手中。
“拿着！莫要再……碍事！”话音未落，他已化作一道金光，遁入云端，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追赶。
苏轻媚低头，看向手中之物。那是一颗浑圆饱满、光泽莹润的珍珠，与他鬓间缀着的别无二致，还带着他指尖的清冷温度和他身上那独特的莲香。
她捏着那颗珍珠，抬头望向哪吒消失的方向，唇角缓缓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这“小弟弟”，真是别扭得可爱。明明心里不讨厌她，或许……还有点喜欢她这个“朋友”？却偏要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将珍珠小心收好，与那瓣红莲放在一处，苏轻媚伸了个懒腰，湿透的衣衫已干了大半，九尾也重新变得蓬松。她最后看了一眼流沙河，转身向着幽谷方向走去。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而她并不知道，云端之上，那仓促逃离的煞神，正抚着自己莫名发烫的耳根，对着翻腾的云海，陷入了千年未曾有过的、关于“无聊”与“玩伴”的困惑之中。
莲香缭绕，这一次，却似乎带上了一丝人间烟火的暖意，与一丝醋海翻涌前的、微酸的预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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