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

第二天清晨，天色刚蒙蒙亮，随着大门外一声清脆的汽车喇叭声响起，昨天的女士果然准时出现在了孤儿院门口。她今天换了一身利落的套装，笑容依旧温柔。

洛特深吸一口气，牵着杰斯的小手，一步步朝着门口走去。杰斯脸上洋溢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和快乐，走路都带着雀跃。

然而，随着他们走近，洛特清晰地看到，那位女士脸上原本灿烂的笑容，逐渐变得僵硬、复杂，最终凝结为一个充满歉意的、甚至不敢与他对视的表情。

果然……来了。

洛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骤然下沉。这种表情，他见过太多次了，熟悉到让他感到麻木。

“……洛特……阿姨她……”女人眼神飘忽，双手不安地交握着，嘴唇嗫嚅着，似乎在搜寻着最不伤人的词汇。

洛特看着她为难的样子，忽然扯出一个极其甜美、甚至带着点懵懂的笑容，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到任何异常。他伸出双手，轻轻捧住杰斯仰起的、充满期待的小脸，语气轻快地说道：“杰斯，哥哥突然想起来，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东西落在宿舍没有收拾好。你先和阿姨一起上车回去好不好？哥哥收拾好了，马上就追过去！”

“……不要！”杰斯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他紧紧拉住洛特的衣角，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杰斯要和洛特哥哥一起走！我们可以等哥哥收拾好！”

“我们不是拉过勾了吗？哥哥一定会去的。”洛特维持着笑容，抬头看向女人，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对吧，阿姨？等您把杰斯送到新家，安顿好，就会回来接我的，对吧？”他需要一个谎言，一个能让杰斯安心离开的、善意的谎言。

女人瞬间明白了洛特的用意，她立刻蹲下身，握住杰斯的小手，语气无比肯定：“对啊，小杰斯，你看哥哥都这么说了。我们先去新家，把哥哥的房间也布置好，然后阿姨就开车回来接他，好不好？我们就在新家等着哥哥，给他一个惊喜！”

这个承诺像一颗定心丸。杰斯看看洛特，又看看阿姨，眼中的疑虑渐渐消散。“那……洛特哥哥一定要快点来哦！”他松开洛特的衣角，郑重其事地叮嘱，“杰斯先过去等着哥哥！我们约好了哦！”

“嗯，约好了。”洛特笑着，对他用力挥了挥手，“哥哥一会儿就过去哦～”

女人牵起杰斯的手，朝着那辆漂亮的黑色轿车走去。杰斯一步三回头，眼睛里充满了不舍和依赖，不停地对着洛特挥手。洛特始终站在原地，脸上挂着那个无懈可击的、灿烂的笑容，用力地回应着，直到女人将杰斯抱进车后座，关上车门。

车窗降下，杰斯的小脸贴在玻璃上，还在不停地挥手。

女人没有立刻上车，她快步走回洛特面前，脸上写满了愧疚和不安：“洛特，阿姨……阿姨对不起你……没能遵守约定……但是阿姨真的有不得已的苦衷，你能理解的，对吧？”她的声音里带着恳求。

洛特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但依旧保持着平静：“阿姨，我能问一下……是因为什么原因吗？”他想知道，这一次，阻挡他的是什么东西。

“……这个，”女人的表情变得更加为难，她避开洛特的目光，压低声音，“阿姨不太好透露……但是洛特，阿姨真的很喜欢你，从心底里喜欢你和杰斯……可是……阿姨真的没办法……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她语无伦次，除了道歉，似乎什么也做不了。

“没关系的，阿姨。”洛特轻轻打断她，然后，在女人惊愕的目光中，对着她，深深地、标准地鞠了一躬，“谢谢您。”

女人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手足无措，慌忙上前扶他：“孩子，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洛特直起身，目光清澈地看着她，语气郑重得像是在进行某种交接仪式：“杰斯……他是个很敏感、很怕生的孩子，有时候可能会有点固执，但他的心地非常善良，是个很可爱、很重感情的好孩子。以后……杰斯就拜托阿姨您，多多费心，好好地对待他了。”

“你……你不用这样……”女人的眼圈红了，她一把将洛特搂进怀里，声音哽咽，“你放心，不用你说，阿姨也一定会把杰斯当做亲生儿子一样疼爱，绝不会让他受半点委屈！我向你保证！”

“谢谢您。”洛特在她怀里，轻声重复道。

女人抱了他一会儿，才松开手，抹了抹眼角：“好孩子……阿姨跟你保证，只要我们还在这里，一定会经常带杰斯回来看你的！”

“谢谢阿姨。”洛特再次道谢，脸上始终带着那抹近乎透明的微笑。

女人最后用力抱了他一下，转身快步走向汽车，发动引擎，黑色的轿车缓缓驶离，最终消失在道路的尽头，也带走了杰斯那双贴在车窗上、充满期盼的蓝眼睛。

洛特脸上的笑容，在汽车彻底消失的瞬间，如同脆弱的玻璃般碎裂、剥落，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淡漠。

“早就料到会是这样了吧？”梅老师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边，语气带着惯有的嘲讽，“看着杰斯离开，心里就没什么想法吗？那孩子，可是把你当成他唯一的亲人了。”

洛特望着汽车消失的方向，眼神空洞，声音平静无波：“哎，早晚都要离开的家伙，有什么好想的。反正……我已经习惯了。”那语气里的麻木，让人心惊。

“真是个冷漠的小怪物……”梅老师低声骂了一句，随即像是想起什么，语气变得公事公办，“对了，通知你一件事。昨天我们收到了一笔专门指定给你的资助款，数额不小。资助人说会负责你直到大学毕业的所有费用。你呀，就跪在地上好好感谢这份不知从哪里掉下来的狗屎运吧。”她说完，转身就要离开。

“是谁？”洛特猛地转头，盯着梅老师的背影问道。这笔突如其来的资助，太诡异了。

梅老师脚步不停，头也不回地甩过来一句：“小逼崽子，资助人的信息要绝对保密，这是规矩。”

“搞什么啊……神神秘秘的……”洛特皱起眉，低声嘟囔。

就在这时，一股毫无预兆的、滚烫的湿热感猛地冲上了他的眼眶。他甚至来不及反应，视线就迅速模糊，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溢出眼角，顺着脸颊滑落，一滴，两滴……砸在脚下干燥的泥土地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洛特愣住了，他抬手，难以置信地触摸到自己脸上的湿痕。

“老子这是怎么了？”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质问谁，声音带着古怪的腔调，“哈哈哈……都活了……活了这么久的人了，怎么还他妈这么多愁善感……真不像话……哈哈哈……妈的……”他试图用笑声和脏话来掩饰，但那笑声却比哭还难听。他猛地蹲下身，把脸深深埋进臂弯里，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从喉咙里断断续续地溢出。他以为自己早已习惯，早已麻木，可当那个全心全意依赖着他的小家伙真的被带走，当那份炽热的依恋被硬生生剥离，心口那块地方，还是疼得让他无法呼吸。

不远处，走廊的阴影里，梅老师去而复返。她手里拿着一台老旧的数码相机，镜头对准了那个蹲在地上、缩成一团、显得无比脆弱和渺小的身影。

“咔嚓。”

一声轻微的快门声，定格了这个画面。

梅老师看着相机屏幕上那张照片——瘦小的男孩蹲在空旷的院子里，阳光照在他身上，却驱不散那浓得化不开的孤独与悲伤。她熟练地将照片导入手机，然后点开一个没有备注名字的号码，发送了过去。

几乎是在发送成功的瞬间，对方就回复了，只有简短的几个字：

「因为什么？为什么哭了？」

梅老师手指飞快地打字回复：

「玩的比较好的弟弟今天被领养了。」

过了一会儿，对方的信息再次传来：

「哦，好的。」

对话到此戛然而止。

梅老师收起手机，最后看了一眼那个依旧在微微颤抖的背影，面无表情地转身，真正地离开了。

只留下洛特一个人，在空旷的院子里，对着脚下被泪水浸湿的一小片土地，独自消化着这新一轮的、名为“离别”的苦涩。他以为的重生是摆脱过去，却似乎陷入了一场又一场相似的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