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余月后,丧事已经办完。
叶宁安似乎一夜之间长大,这变化让夏誉着实有些站不住脚手足无措。
就好像她突然知道夏誉不喜欢她天天缠在夏誉身后,所以刻意躲着他那样。
半余月来,若不是夏誉点名道姓要她过去,她是连叶家大门都不肯迈出一步。一日三餐吃食也减半,不再隔三差五嚷嚷吃糖玩乐。
笑少有,哭也少有。
甚至有一日他叫叶宁安来他府里自己却忘了这事。
叶宁安进了门没有打断他理政,只是站在他身后,一动都不动。
他半个时辰没有回头,她便在他身后站了半个时辰。
夏誉回头的时候被她吓了一跳,半天没缓过神。
叶宁安也半天没缓过神,依然愣着。
他觉出有什么不对,便问:“有什么要说的?”
叶宁安这才回神,用不可置信的语气回答他:“查到了,师父。当日本该是我爹出门的,临时有事耽搁,就换了娘去。而且,那马车有蹊跷。我怀疑是朝中的人,屡次刁难我爹不成,便下了阴手。”
她半心都是愤恨,但又无可奈何。
夏誉早就知道这事,只是不大敢与她直说,怕给她刺激。
可是如今她倒自己查了,也是,这么大的事,是该好好查一查的。
“阿宁。”夏誉站起身,“那些人均是重臣,叶老动不了,我动不了,皇上也动不了。”
他伸手想要摸她的头。
她当然清楚,但眼里还是泛出些委屈不及的泪花,又即刻收住。
朝廷中人怎么如此讨厌,连夏誉也是一样,如此讨人厌。
没等夏誉的手掌落在她的头顶,她已经转身离开了。
夏誉悬空的手顿了顿,在她刚才站的地方摸了摸,最终垂下手去。
夜间,夏誉独自立在梁瓦上。
今夜月光皎洁,星光闪烁。
他知道叶宁安玩心重,攀上爬下,东跑西跑的。
但是这倒是叶宁安头一次邀他一起。
他早来了半个时辰,一屁股坐在瓦梁上,虽有风景也看不进心,颇烦心自己忘记多带几本公文。
这房梁上除了风,就是星辰,至多是远方点点人家烟火,近处是街边的窗灯。
这么静坐着看无趣的风景,实在不是事,也颇颇颇无趣。
他这么想着,打算攀梯子下去了,待时辰到了再上来也不是不行。
“师父。”
叶宁安踩在梯子上,探出半截身子,瞧着他欲离去,开口问道,“师父这是不愿赴约要离去了?”
她脸上挂了悲痛的神色,以挽留他。
夏誉看了这脸色心里莫名可怜,没有搭话,乖乖转身坐回房梁上。
叶宁安紧贴着他坐下,将才悲痛的神色化为乌有,眺望了一眼远方山涧,垂目看近处灯火阑珊。
“我有个秘密,师父,”她把脸凑近夏誉,浅浅露出一个微笑,“这个秘密我放了很久很久。”
叶宁安早就笃定了主意了,她拿捏了她的师父,甚至算是玩弄于股掌之间,期间来暗示明示不断。
她不信师父什么都不知道。
“听听看。”
夏誉不动声色。
“师父,”
她揪住夏誉的衣袖,
“您知道,我娇生惯养,向来比较贪心,”她顿住,继而看了看夏誉的脸色,方才继续说道,“我不想您做我师父了,我不甘于师徒之情。我不仅仅想要我们之间一直有故事,我还想要与你有不一样的故事…”
她躲闪了神色,瞥见夏誉眉头皱起来,压低了声音,
“…我喜欢你,不仅仅是师徒之情。而且,而且……”
“阿宁。”
似乎是责问的语气。
叶宁安被这语气吓了一跳,遐想顿时截断,忙不迭把说了一半的话语吞了回去,小声嘟囔了一句“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
大抵是明白了夏誉的回避。
叶宁安话毕不大敢看他的眼睛,她心中埋怨他没有给她一个至少分明的答案。
一声阿宁打断了这篇序幕,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没有给她更多的遐想,但也没有明确地拒绝这片遐想……
夏誉从房梁上站起来,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口去:“阿宁,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榆木疙瘩,叶宁安默默骂道,爹爹一开始的目的也不是叫你做我师父的,你竟一心成了我师父,还想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分明该做我爹爹的上门女婿,倒给自己攀了个高“官”。
叶宁安依然揪住他的袖子:“您并不长我几岁,师徒也只是一个名号而已…”
“阿宁。”
夏誉打断她,松开她的手,攀着梯子下楼去了。
叶宁安独自坐在房梁,眺望着背面承恩寺的一棵极大的风铃树。时过一刻,才回过神来,继而把袖中的糖块抖落出来,平铺在房顶上:“可惜了这灯火星辰的美景衬着。”
她长叹一声,把糖块洒落房檐去。
明晨会有鸟儿清理这些糖块,也不算浪费。
第二日晨,夏誉想到一些事未能交代明白,便乘马车赶来叶府。
他入大堂时只瞧见叶宁安被搂在叶老怀里撒娇乞求着什么,叶老安享晚年般地笑,以及摆了一地的不知哪家送来的不知什么礼。
他踱步靠近,等着叶宁安端正立好为他请安。
叶宁安体会了神色,便立好行礼喊了一声晨安。
师父两个字卡在喉咙里没喊出来,转头看向叶老,又把头转回来。才放低了些音量:“师父。”
夏誉眼瞧着叶老脸色慢慢暗下来,又眼瞧着叶老半真半假地摇着头离开,似乎还留了一屋子对他不作为的鄙夷。
夏誉声音提高了一个度,但依然温柔着,却显得毫无准备的多。
“阿宁,师父当与你好好谈谈的。”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袖口,答不上什么。
她看了一眼夏誉,不知怎么的,明明朝夕相处这么些年,明明时时处处他从来不拒绝那些亲密的事,明明他对她那样亲厚,怎么就只有一句师徒之情呢。
眉头便不听话地皱巴在一起。
她需得一些时日细细理清这些事,理清以师徒之名可做的事与不可做的事,要仔细想想日前的种种僭越之举,想想他们之间以师徒之名所做的所有事……
于是她不回答,只是转过身,欲要出门去。
“阿宁。”
夏誉急匆匆叫住她,欲说什么,但终究没有出口。
她闻声定住:“我明白的,师徒之情嘛,我知道。”
公务,江山,君主,社稷……这才是摄政王该关心的。
这任何一件都比她重要地多了,她曾经期盼着夏誉放下这些东西。
现在她似乎明白了,对他来说,什么师徒之情,甚至是儿女私情,与夏誉本来就没有干系,都是叶老硬推给他的。她自己不过只是漫漫江山一粒人影罢了,和街边小道上的人影也并无多大区别的。
可是明明不是这样的,他们分明还有些相近的关系,怎么到了这时候却都不怎么想承认了呢。
“阿宁,你还小。”
夏誉换了个话题搭了一句。
叶宁安把泪珠抹掉,转过身:“阿宁不小,师父也并不大我几岁,只是在重压之下成长地快罢了。”
夏誉没有回应。
叶宁安沉眼瞧见地上摆的礼物,想起新的一茬:
“…师父,陈氏今晨向叶家提亲。”
她顿了顿,似乎希望在夏誉脸上看见些什么不同的神色。
可是并没有……“今儿爹爹帮我推了,他们日后还会来,那时我便不会来烦你了……”
她指了指地上摆着的礼物,
“这是聘礼,师父帮阿宁审审吧。”
夏誉才晓得这满地摆的东西正是聘礼,心中一颤,依然不予回复,径直打算离开。
“师父这是默认吗?”
叶宁安冷不丁补了一句。
夏誉想要反驳,但似乎确切地没有什么可说,只做了欲言又止状,依然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