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五岁那年的记忆,总裹着一股海棠花的甜香,和后来再也散不去的血腥味。
那年春天,解家后院的海棠开得特别好,粉白的花瓣落得满地都是,像铺了层软绒绒的雪。我总爱追着表姐跑,她叫张放星,我们都喊她小星星。她十四岁,已经是个眉眼弯弯的大姑娘了,梳着简单的马尾,发梢总沾着几片海棠花瓣,笑起来的时候,眼睛比院角的太阳还亮。
她不是解家人,是母亲那边的远亲,寄住在我们家。她不像府里其他大人那样,总盯着我手里的算盘和账本,也不逼我学那些绕口的戏词。她只会牵着我的手,蹲在海棠树下,捡最完整的花瓣,教我叠成小小的船,放在后院的池塘里。
“小花,你看,”她把叠好的海棠船递给我,指尖带着花香,“这船能载着心愿漂到天上,星星就会听见啦。”
我那时候小,总信她的话,把船放进水里,仰着脖子问:“那我许愿,要表姐永远陪着我,星星也会听见吗?”
她就笑,揉乱我的头发,说:“会的,肯定会的。”
那天的阳光特别暖,海棠花落在她的发间、肩上,连风里都带着甜。我坐在她旁边的石凳上,看她给我编花环,她的手指很巧,很快就编好了一个,粉色的花瓣绕着绿色的枝叶,戴在我头上刚好。
“真好看,”她端详着我,眼里全是笑意,“我们小花,以后要做最耀眼的人。”
我还没来得及说谢谢,就听见院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还有管家慌张的叫喊:“汪家人!是汪家人闯进来了!”
那是我第一次听见“汪家”这两个字,却像刻进了骨子里。
几个穿着黑衣的人冲了进来,手里拿着刀,眼神凶得像要吃人。管家挡在前面,很快就被打倒在地。我吓得浑身发抖,躲在小星星身后,紧紧抓着她的衣角。
“小花,别怕,”她把我往身后藏得更紧,声音却在发抖,“表姐护着你。”
她只是个普通人,连像样的功夫都不会,却张开手臂,像一只护崽的鸟,把我完完全全挡在怀里。一个黑衣人冲了过来,刀光晃得我睁不开眼,我听见小星星“啊”的一声,温热的液体溅在了我的脸上。
是血。
她倒下去的时候,还死死抱着我,不让我被伤到分毫。我趴在她身上,看着她胸口的血一点点染透了她的白衬衫,也染透了落在她身上的海棠花。粉色的花瓣沾了血,变成了暗沉的红,像一朵朵哭红了的眼睛。
“小……小花……”她吃力地抬手,想摸我的脸,指尖却在半空中垂了下去,“跑……快跑……”
她的眼睛还睁着,望着天上的太阳,里面再也没有了光。
海棠花还在落,一片片落在她的脸上、身上,像在给她盖一层软软的被子。可我知道,我的小星星,那个会给我叠海棠船、编花环,说要陪我一辈子的表姐,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黑衣人还在追,管家爬起来,拉着我拼命地跑。我回头看,只看见小星星躺在海棠树下,周围的花瓣都被血染红了,像一片红色的海,把她淹没在里面。
那天之后,解家后院的海棠花,我再也没去过。
后来我才知道,那些人是汪家的人,是冲着解家来的,也是冲着张家的人来的——小星星的母亲,是张家的旁支。他们杀了她,就像踩死一只蚂蚁那么容易。
我开始拼命地学戏、学功夫、学怎么打理家族事务,把自己逼成一个连大人都不敢轻视的模样。别人都说我早熟、狠厉,可他们不知道,我只是怕,怕自己再没有能力保护想保护的人,怕再看见有人为了护我,像小星星那样,倒在我面前,再也醒不过来。
我恨汪家。
恨他们毁了我的春天,恨他们杀了我的小星星,恨他们让我五岁那年的海棠花,永远都带着洗不掉的血腥味。
有时候夜里,我会梦见那年的海棠树,梦见小星星笑着给我编花环,梦见她对我说:“小花,以后要做最耀眼的人。”
我做到了,表姐。我成了别人口中的解雨臣,成了能独当一面的解家当家。可我多希望,能再让你看看,看看我现在的样子,看看我有没有像你说的那样,活得很耀眼。
只是那年的海棠花,再也不会开得那么好了。
因为我的小星星,我的张放星,永远地留在了五岁的春天里,留在了那棵海棠树下,留在了一片粉色与红色交织的、再也回不去的时光里。
而我对汪家的恨,从她闭上眼睛的那一刻起,就生了根,发了芽,成了我这辈子,都不会放下的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