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九岁那年的冬天,解家已经败得只剩下个空架子了。
灵堂的白幡还在冷风里飘着,父亲的牌位刚入祠堂,账房先生就红着眼眶来报,库房现银只够撑三个月,铺子关了大半,连老宅院里那棵百年海棠树,都有人上门问价。我穿着一身母亲生前为我准备的红色汉服,云锦料子绣着暗纹缠枝莲,看着华丽,套在身上却沉得像块铁——那是及笄礼服,本不该是九岁孩子穿的,可解家如今,连件合身的黑孝衣都凑不齐了。
管家福伯跟在我身后,脚步轻得像怕惊着什么,却还是忍不住劝:“小少爷,成衣铺掌柜又来催账了,说前儿订的那批布再不结,就要收回去了。”
我没回头,指尖攥着父亲留下的玉佩,冰凉玉面硌得掌心生疼。顾?我怎么不顾?父亲骤然离世,叔伯们忙着分刮仅剩的家底,汪家人在暗处磨牙,九门里的人看解家的眼神,早从敬畏变成了看笑话。我一个九岁孩子,穿着这身红汉服站在空荡荡的正厅,像个被架在火上烤的木偶——可这木偶得撑着,撑到能护住父亲留下的这点空壳,撑到解家不至于彻底散了。
“拖着。”我的声音比寒风还冷,连自己都觉得陌生,“就说解家不缺那点钱,只是周转不开。”
福伯叹了口气,没再说话。他不信,我自己也不信。解家早空了,空得像我身上这件红汉服,内里早被蛀得千疮百孔。
那天下午,我避开要债的掌柜,绕到后院角门——母亲生前最爱待的地方,有半亩枯荷,还有那棵快被冻死的海棠树。角门木门朽得歪歪斜斜,风一吹就“吱呀”哭,我刚靠在门墙上想喘口气,就听见门后传来奶气的“呜呜”声。
是个小姑娘。
她缩在阴影里,粉色小裙子皱巴巴的,裙摆沾着草屑泥土,显然是钻进来的。棕色长发梳成两个圆滚滚的双髻,缀着几颗歪歪扭扭的碎珍珠,银灰色的眼睛含着泪,手里攥着只断了鞋带的洋靴子——小羊皮的,我认得,西洋货铺里要五块大洋一双,抵得上解家半个月用度。
“你是谁?”我开口,声音还带着稚气,却硬邦邦的像审问。
小姑娘吓了一跳,猛地抬头,泪珠挂在睫毛上,却怯生生地答:“我……我叫海棠。”声音软得像棉花糖,“我迷路了,鞋子也坏了……”
我蹲下身看她。粉雕玉琢的像年画上的娃娃,粉色小裙子是进口细棉布,领口绣着蔷薇——又是娇生惯养的主儿,可眼里只有迷路的慌,没有半分算计。那一刻,心里突然冒起一股贪念,不是对家产的贪,是对她这份干净天真的贪。我见惯了叔伯的虚伪,汪家的阴狠,账房的愁容,见惯了自己这身红汉服下的沉重,可这个叫海棠的小姑娘,眼里只有鞋子坏了的委屈,没有那些压得我喘不过气的东西。
这份单纯,太干净了,干净得让我想把它牢牢攥在手里,占为己有。
“海棠?”我放软语气,指尖碰了碰她发间的碎珍珠,“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她摇着头掉眼泪,泪珠砸在地上像小珍珠:“我不知道……我跟着有光的蝴蝶来的,星星说,这里有个人要我陪……”说着伸手在空中抓了抓,指尖竟真的绕着点细碎星光,暖融融落在我手背上。
“那……你愿意跟着我吗?”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恳求,“我叫解雨臣,你可以叫我……哥哥。我给你买新鞋子,新裙子,不用怕迷路。”
我在拐带一个迷路的孩子,可我控制不住——解家快散了,我身边连个真心待我的人都没有。如果能留住这抹光,就算是偷,我也想试试。
海棠眨了眨银灰色的眼睛,泪珠还挂着,却点了头:“好呀……哥哥。”
那声“哥哥”,软乎乎的,像颗奶糖砸在心上,我愣了愣,忽然就笑了——父亲去世后,第一次真心笑。我牵起她温软的小手:“走,哥哥带你回家。”
牵她回正厅时,福伯正跟账房对账,看见海棠愣了:“小少爷,这是……”
“她叫海棠,以后是我妹妹。”我把她护在身后,语气不容置疑,“福伯,找间干净房,把我前儿订的粉色细布取来,让裁缝给她做新裙子。”
福伯脸色变了:“小少爷,那布要三块大洋,咱们现在……”
“先做。”我打断他,“钱的事我来想。”
那晚,我翻出母亲的首饰盒,当了十块大洋——够给海棠做裙子,买靴子,也够解家撑几天。
接下来的日子,我开始疯狂给海棠买东西。
西洋货铺的洋靴子,黑的、白的、粉的,只要她多看一眼,我就全买下,堆得她鞋柜满当当;成衣铺的洛丽塔,绣蕾丝的、缀蝴蝶结的、镶水钻的,一衣柜一衣柜往回搬,把她房间堆成童话城堡。
海棠总穿着新裙子,踩着新靴子,哒哒地跟在我身后,一口一个“哥哥”叫着:“哥哥,你看这条粉色裙子好看吗?”“哥哥,这双白靴子踩在地上软软的!”“哥哥,裁缝说新裙子明天就好,我们去取好不好?”
她的声音软,叫“哥哥”时尾音还带点小奶音,每次听见,我都觉得心里那点沉郁散了不少。
福伯每次见裁缝送裙子来,都要叹口气,私下跟账房吐槽:“小少爷疯了!解家都快落魄了,还这么败家,给个来路不明的小姑娘买这么多没用的,是要把解家败光啊!”
我听见了,只是笑。他不懂,我给海棠买裙子,不是败家,是想留住她眼里的光——只要她还能笑着叫“哥哥”,还能追着我问裙子好不好看,我就觉得,解家还没散,我还有撑下去的意义。
可事情渐渐变得奇怪。
给海棠买第一批洛丽塔的第三天,账房先生兴冲冲跑来:“小少爷!之前关的两家绸缎铺,有人高价盘了,还付了定金,收入翻了一倍!”我愣了,只当是运气。
可好运接连不断。
给海棠买一鞋柜洋靴子的第二天,欠解家钱的掌柜突然上门还钱,还多给了两倍利息;给她订镶水钻发簪的那天,有人找解家合作戏服,定金给了五十块大洋——够解家半年用度。
福伯也觉得邪门:“自从海棠小姐来了,咱们运气就越来越好,好像……是她带来的福气。”
我开始留意——给海棠买的裙子越多,解家生意越好;陪她玩的时间越长,上门合作的人越多;我对她越温柔,那些躲着解家的人,就越主动找上门。
有次我给海棠买了套镶红宝石的洛丽塔,花了十块大洋,福伯气了两天没理我。可当天下午,一个外商找解家合作茶叶,一次性付了两百块定金——解家彻底摆脱困境,比父亲在时还兴旺。
福伯终于服了,私下说:“小少爷,海棠小姐是福星啊!您对她好,她就翻倍还回来,这回报率比什么都高!”
我笑了笑,没说话。
他说的对,对海棠好,回报率确实高。可我对她好,从来不是为了回报。
我记得她第一次叫“哥哥”时,软乎乎的声音砸在心上;记得她穿着皱巴巴的裙子,攥着断靴鞋带,眼里满是慌;记得她把奶糖塞进我嘴里,说“哥哥,吃了糖不开心就飞走啦”。
我给她买满鞋柜的洋靴子,不是为了赚钱,是因为她第一次见洋靴子时,眼里的光比珠宝亮;给她买一衣柜洛丽塔,不是为了求回报,是因为她穿着粉色裙子转圈时,叫“哥哥”的声音比任何戏词都好听。
解家兴旺了,我不再是那个穿不合身红汉服的孩子了。可我还是喜欢牵着海棠的手,听她一口一个“哥哥”,陪她在院子里追蝴蝶,看她把奶糖塞进我嘴里。
那天下午阳光好,海棠穿着新做的粉色洛丽塔,踩着白靴子在海棠树下转圈,裙摆扬起像朵花。她身上的星光裹着阳光,转头冲我笑:“哥哥,你看我像不像小海棠花?”
“像。”我走过去,替她把歪了的珍珠发簪扶正,“是哥哥见过最好看的海棠花。”
她踮起脚,把一颗奶糖塞进我嘴里,甜腻的味道化开。“哥哥对我好,海棠也要对哥哥好,要让解家好好的。”
我心头一软,蹲下身与她平视——她银灰色的眼里,映着我的红汉服,映着满院海棠,映着她自己身上的星光。我伸手抱住她,轻声说:“不用,海棠只要好好的,哥哥就什么都不怕。”
福伯远远看着,笑着摇头念叨“败家”,眼里却满是欣慰。我牵着海棠往正厅走,她的小手攥着我的手指,一步一步走得稳,嘴里还在碎碎念:“哥哥,明天我们去买新裙子好不好?粉色的,要绣小蝴蝶的……”
“好,都听海棠的。”
阳光落在我们身上,红色汉服与粉色洛丽塔交叠,像解家的过去与未来,终于连在了一起。我知道,就算解家再落魄,就算父亲留下的家产全没了,我也会拼尽全力,给她买最喜欢的裙子,护着她叫“哥哥”时的那份天真——不是因为她是福运宝宝,不是因为回报率高,只是因为,她是我九岁那年,在解家最黑暗的时候,捡到的那道光,是叫我“哥哥”的小海棠。
是我这辈子,就算倾家荡产,也想留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