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里的附点

维也纳的雨是缠人的，琴房的暖气管刚熄，湿冷就顺着裤脚往上爬。你抱着散了页的谱子走到走廊时，看见他站在廊檐下，手里撑着一把黑伞——伞骨是乌木的，和他琴盒的材质一样，连伞面垂落的弧度都像他写的长音符。

“我送你。”他没看你，声音裹在雨里，比刚才攥你手腕时更冷。你没应声，跟着他踩进积水里，雨砸在伞面是钝重的鼓点，像他谱子里那些压得很低的低音区。

伞柄被他攥在掌心，指节泛着青白。你走了两步才发现，伞面几乎全歪在你这边，他的右肩早浸透了，深灰羊绒衫贴在肩胛骨上，显出一道冷硬的轮廓。你想起上周琴房里的事：那天你练到凌晨，趴在琴键上睡着，醒时看见他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指尖悬在你落在谱架上的发带上方——发带是鹅黄色的，沾了点松香末，他的指腹碰了碰发带的蝴蝶结，又像被烫到似的缩回去，转而捏紧了自己的笔，在废稿上划了道刺耳的铅笔印。

“你的伞歪了。”你伸手想把伞推过去，指尖刚碰到伞骨，他突然顿住脚。积水溅在你鞋尖，他垂眼盯着那点湿痕，喉结动了动：“那个小提琴手，上周给你送的琴形项链？”

你愣了愣，摸着领口那枚银质的小琴——是朋友巡演前送的纪念礼。“是。”你刚说完，他握着伞柄的手猛地收紧，伞骨发出细弱的咯吱声：“他的弓法太糙，连降B调的颤音都拉不准，配不上你的伴奏。”

这话像他谱子里突然跳出的升半音，尖锐又突兀。你抬头看他，雨丝粘在他睫毛上，浅灰色的眼蒙着一层雾，像琴键上积的薄尘。你想起教授说过，他是维也纳贵族家的小儿子，从小被钢琴和礼教导着长大，连皱眉的幅度都要合着宫廷舞曲的节拍，可此刻他站在雨里，像个把音符写砸了的孩子，既高傲又狼狈。

走到宿舍楼下时，雨势小了些，檐角的水滴串成细珠。他把伞塞给你，又从琴盒侧袋里摸出个锦盒——盒面是暗纹的丝绒，边缘绣着细银线的高音谱号。“谱子的装饰。”他把锦盒往你怀里一推，指腹擦过你手腕时，你感觉到他指尖在抖，“下周练新的乐章，别迟到。”

他转身走进雨里的动作很仓促，黑伞被你攥在手里，伞柄还留着他的温度。你打开锦盒时，一枚银质音符胸针滚出来，针脚里嵌着碎钻，像他谱子里藏的泛音。胸针下面压着张折得很小的废稿，纸边沾了点墨渍，是他惯常的笔迹：

“她的笑声是升C调，比我所有的休止符都长。刚才伞歪的时候，我很想碰她的头发——像碰琴键上最软的那个音。”

你靠着宿舍的墙站了很久，雨幕里他的背影早没了轮廓，只有远处咖啡馆的灯，像琴谱上漏标的附点。你想起昨天在音乐厅后台，听见他和教授争执：“这个乐章必须用钢琴独奏，她的左手……只有她能弹出那种颤栗。”那时他的声音很坚定，像在捍卫自己的乐谱，又像在捍卫什么更软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