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霞山巅,残阳如金,泼洒在魔教总坛那片以黑曜石垒砌的广场上,将每一道石缝都映得如同凝固的血痕。晚风掠过,带着山间特有的清冽,却吹不散此间弥漫的、几乎凝成实质的尴尬。
魔教教主叶不死,此刻正以一种极其不符合他身份的姿势,蜷在一张宽大得过分的紫檀木太师椅里。那张脸,生得是唇红齿白,眉目如画,漂亮得能让满山杜鹃自惭形秽,只是此刻面色煞白,连嘴唇都失了血色。他身上那件绣着繁复暗金魔纹的玄色宽袍,更衬得他像一尊即将碎裂的精致瓷器。修长如玉的手指死死攥着扶手,指节泛白,眼神飘忽,就是不敢往广场中央看。
那里,横七竖八,躺了七八个穿着各色门派服饰的“正派高手”。有的嵌进了地砖里,抠都抠不出来;有的挂在远处光秃秃的树杈上,随风轻轻摇摆;还有一个最惨,半个脑袋插进了广场边缘用来养睡莲的大水缸,只剩下两条腿在外面无力地蹬踹。
而造成这一切的源头,是站在太师椅边的一个小姑娘。
看年纪不过十六七岁,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浅绿衫子,模样顶多算是清秀,一双眼睛倒是黑亮。她叫阿禾,是教主身边新来的小侍女,负责端茶递水,兼……清理垃圾。
此刻,阿禾正揉着有些发红的手腕,看着满地“垃圾”,小眉头蹙起,低声嘀咕,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飘进在场每一个还清醒着的人耳朵里:
“这届正派……水平真是不行啊。连让我热个身都办不到,尽耽误教主用晚膳的时辰。”
叶不死闻言,虚弱地掀了掀眼皮,声音带着点颤:“阿……阿禾……打、打完了吗?那个……血……有没有……”
阿禾立刻转身,脸上瞬间切换成甜美无害的笑容,从袖子里掏出一方雪白的帕子,动作轻柔地替叶不死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虚汗:“教主放心,干净着呢!奴婢下手有分寸,保证不见红!就是地上有点脏,奴婢马上让他们滚蛋,绝不污了教主的眼!”
她说着,走到那个脑袋插在水缸里的仁兄旁边,伸脚不轻不重地踹了踹那人的屁股:“喂,别扑腾了,带着你的人,赶紧走。再磨蹭,小心我真不客气了。”
那两条蹬踹的腿猛地一僵,然后奋力把自己从水缸里拔了出来,顶着一头水草和几尾受惊的红色锦鲤,也顾不上狼狈,朝着另外几个勉强能动的同伴使了个眼色。一群人互相搀扶着,连句狠话都没敢撂下,屁滚尿流,跌跌撞撞,以最快的速度消失在山道尽头,只留下几道歪歪扭扭的水渍和血迹。
阿禾看着那几点迅速被尘土吸收的暗红,撇了撇嘴,从角落拎来水桶和刷子,蹲下身,仔仔细细地开始刷洗地砖,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
叶不死看着她忙碌的纤细背影,苍白的脸上恢复了一丝人气,他轻轻舒了口气,重新瘫进太师椅里,望着天边最后一抹绚烂的晚霞,眼神有些放空。
这样的戏码,近几个月来,几乎每隔几天就要上演一次。
自从江湖上传遍了他叶不死练成旷世奇功“不死经”,成了个杀不死、锤不烂、药不翻的怪物后,那些自诩正义的名门正派就彻底疯了。明枪暗箭、下毒陷阱、美人计反间计……能用的不能用的招数使了个遍。
直到某次围攻,一个点苍派的长老拼死一剑,划破了他的衣袖,几滴血珠溅到了他手背上。
然后,威震江湖、谈笑间能让小儿止啼的魔教教主,当着正邪两道上百号人的面,眼睛一翻,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脸色白得跟纸一样。
魔教不死秘典的唯一弱点——教主叶不死,他晕血。
自此,正派人士仿佛在无尽的黑暗中看到了灯塔。杀不死你,还恶心不死你?打不赢你,还吓不晕你?
于是,各路“英雄好汉”们开始热衷于组团来刷他这个“终极BOSS”,战术目标极其明确:不见得要造成多大物理伤害,但只要能在叶教主面前成功见血,哪怕只是蹭破他一点油皮,溅上几滴血珠子,那就是一场辉煌的胜利!
可惜,他们千算万算,没算到叶不死身边,不知何时多了这么个小侍女阿禾。
这丫头邪门得很。看着不起眼,手上也没拿什么神兵利器,可不管来的是成名多年的剑客,还是内力深厚的高僧,抑或是诡谲狠辣的用毒大家,到了她面前,都跟纸糊的似的。她也不下杀手,往往就是随手一拍,一拂,一脚,轻描淡写,跟赶苍蝇似的,来人就以各种奇特的姿势飞出去,丧失战斗力,还偏偏如她所保证的,基本不见红。
叶不死对此十分满意。有阿禾在,他终于可以继续维持他“高深莫测”、“懒得动手”的教主形象,安心地……晕他的血。
“教主,地擦好了,保证干干净净!”阿禾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她已经利索地收拾完现场,连水桶和刷子都放回了原处,正站在他面前,脸上是完成任务后求表扬的乖巧笑容。
叶不死点点头,刚想夸她两句,目光却无意间扫过她浅绿色的衣袖口。那里,不知何时,沾染了一抹极淡极淡的粉红色痕迹,像是刚才刷地时,不小心蹭到了哪个倒霉蛋身上滴落的、尚未完全凝固的血点。
那抹粉色,在夕阳的余晖下,刺眼得惊人。
叶不死的瞳孔骤然收缩,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刚刚恢复一丝血色的脸颊瞬间褪成惨白,他指着阿禾的袖子,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阿禾顺着他的目光低头一看,“哎呀”一声,脸上闪过一丝懊恼,连忙背过手去,用另一只袖子飞快地在那点污渍上用力擦了几下,试图掩盖:“没事没事,教主,就一点点,奴婢马上就去换掉!您别怕,千万别看!”
她越是慌乱地擦拭,那抹粉色反而在布料上微微晕开了一些。
叶不死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天旋地转,耳边嗡嗡作响,阿禾焦急的声音变得遥远而扭曲。他强撑着扶手想站起来,却浑身发软。
就在这时——
一道剑光,毫无征兆地,如同暗夜中撕裂夜幕的冷电,从广场边缘一株古松的阴影里激射而出!
这一剑,快得超出了视觉捕捉的极限,狠得凝聚了毕生的功力,刁钻得封死了所有闪避的可能。剑锋所指,并非叶不死的要害,而是他看似随意搭在扶手上的、那只白皙修长的右手!
出剑之人,是个穿着灰色劲装的瘦小男子,他一直潜伏在那里,像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连呼吸和体温都降到了最低,完美地避开了之前所有的冲突和阿禾的感知。他等的就是这一刻,叶不死心神被那点血迹所夺、最为脆弱的瞬间!
“教主小心!”阿禾的惊呼声尖锐响起,她身形一动,便要扑上。
但,晚了。
“噗嗤!”
利刃穿透皮肉的闷响,清晰得令人牙酸。
长剑精准地刺穿了叶不死的掌心,甚至余势不衰,带着他的手背一起,钉在了坚硬的紫檀木扶手上!
剧痛让叶不死浑身一颤,但他甚至没来得及感受到多少疼痛,视线就被那从自己手背伤口处汹涌喷溅出的、温热猩红的液体占据了全部。
鲜血,那么多,那么红,争先恐后地从他被贯穿的掌心涌出,顺着冰冷剑刃,滴落在他玄色的衣袍上,晕开一大片暗沉,更有几滴,直接飞溅上了他苍白如雪的脸颊,留下几点惊心动魄的嫣红。
世界,在他眼中变成了纯粹的血色。
叶不死漂亮的眼睛瞬间失去焦距,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微弱的呜咽,然后头一歪,就着被钉在椅子上的姿势,毫无悬念地晕了过去,人事不省。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那成功的刺客,脸上刚露出一丝狂喜和难以置信,便对上了一双眼睛。
阿禾的眼睛。
前一瞬还满是焦急和慌乱的黑亮眸子,在叶不死晕厥倒下的那个刹那,如同被极北冰原的万载寒风瞬间席卷,所有的温度、所有的情绪,顷刻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近乎虚无的、深不见底的冰冷。
那冰冷,并非愤怒,而是一种更可怕的东西——纯粹的,杀心。
她没有去看那个刺客,甚至没有去拔那把钉穿叶不死手掌的长剑。她的第一个动作,是伸出手,极其轻柔地扶住了叶不死软倒下去的身体,避免他因为被钉住而造成二次伤害。
然后,她才缓缓地,抬起了眼。
目光落在那个因为她的注视而如坠冰窟、浑身僵硬的灰衣刺客身上。
“谁弄的。”
三个字,从她唇齿间逸出,声音不高,却像带着冰碴子,刮过广场的每一寸石砖,让远处栖息的飞鸟都惊惶地扑棱着翅膀逃离。
灰衣刺客牙齿打颤,想逃,却发现双腿如同灌了铅,连动一根手指都做不到。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清晰地笼罩住他。
阿禾空着的那只手,随意地抬起,并指如剑,朝着远处一座林木葱郁的侧峰,轻轻一划。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没有光芒万丈的异象。
只有一道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淡红色气劲,如同热刀切过牛油,悄无声息地掠过数百丈的空间。
下一刻。
轰隆隆——!!!
那座高达数十丈的山头,沿着一条平滑如镜的斜线,上半部分缓缓地、滑落下来,砸在山谷中,发出沉闷如雷的轰鸣,激起漫天尘土,遮天蔽月。
整个栖霞主峰,地动山摇。
广场上,侥幸未死的几个魔教巡逻教徒,以及那个灰衣刺客,全都僵立在原地,面无人色,如同泥雕木塑。
削平半座山头!
这是人力所能及?!
阿禾的目光,重新落回面如死灰的灰衣刺客脸上,依旧冰冷:
“自己站出来。”
远处,一个年纪颇大的魔教长老,像是见了鬼一般,死死盯着阿禾那平静得可怕的侧脸,以及她指尖尚未完全消散的、那一缕若有若无的淡红煞气,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用尽毕生力气,发出一声扭曲变形的、充满极致惊骇的尖叫:
“你……你……削山为平,煞气如虹……是、是你!百年前……百年前一夜屠尽塞北十三连环堡后隐退的……血罗刹!!!”
血罗刹。
这个早已被岁月尘封,只存在于江湖最恐怖传说里的名号,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听到的人的脑海里。
阿禾,或者说,血罗刹,对于那声尖叫充耳不闻。她的全部注意力,似乎只在怀中昏迷的叶不死身上,以及,那个罪魁祸首。
夜色,悄然弥漫。被削平的山峰断面,在月光下,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