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半,艺术系的雕塑工作室只剩下一盏顶灯亮着。暖黄的光透过灯罩,在地面投下一圈模糊的光晕,落在傅清宴微垂的眼睫上,替他遮住了眼底的疲惫。他半蹲在转盘前,指尖捏着柄细如发丝的刻刀,正一点点修正黏土人像的下颌线条——那线条弧度很软,像极了某个人笑起来时的轮廓,连他自己都没察觉。
转盘匀速转动,带起淡淡的陶土气息,混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味(上周工作室有人打翻了医用酒精),在安静的空间里格外清晰。胸腔的痒意又冒了上来,傅清宴停下动作,侧过身捂住嘴,咳得肩膀轻轻发颤,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从口袋里摸出那只银色的薄荷糖盒,指尖蹭到盒底的磨损痕迹——这是他用了三年的旧物,此刻里面只剩最后一颗糖了。
剥开米白色的糖纸,柠檬味的清凉在舌尖瞬间散开,喉间的灼意才稍微缓解。他把糖盒随手放在脚边,没注意到指尖沾了点灰褐色的陶土,正好蹭在糖盒内侧的白纸上,留下一小团不起眼的灰痕,像他此刻藏在心底的、连自己都没理清的情绪。
“还没走?”
熟悉的男声突然从门口传来,打破了工作室的寂静。傅清宴抬头,看见沈则拎着个黑色帆布包站在那里,钥匙扣上的黏土小猫格外显眼,门框的阴影落在他身上,只露出半张带笑的脸。沈则今天没穿平时常穿的黑色夹克,换了件米白色的针织衫,领口松松垮垮地堆着,多了点少年人的软和气,手里还攥着本摊开的《金融理论》,书页边缘折了角,看起来确实像来赶作业的。
傅清宴捏着刻刀的手顿了顿,声音因为刚咳嗽过而有点哑:“还有点没做完。”他的目光落在沈则手里的书上,极外的暼过那显眼过头的黏土小猫,又飞快地移开。嘴角不可见闻的弯了弯。
“商学院自习室满了,听说你们艺术系的工作室能通宵,我来蹭个位置?”沈则晃了晃手里的书,脚步轻快地走进来,鞋底蹭过地面的声音在安静里格外明显。他的目光扫过工作室,很快落在傅清宴面前的转盘上——黏土人像初具雏形,眉眼间竟有几分像他自己。沈则心里愣了下,又很快归为巧合,笑着找了个离傅清宴不远的桌子坐下,把帆布包放在椅背上,“不打扰你吧?”
傅清宴没说话,只是转回头继续摆弄黏土。刻刀在他指尖灵活地转动,刮去多余的陶土,可注意力却有点散——耳边总传来沈则翻书的轻响,还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那些声音像羽毛似的,轻轻挠在他心上,让他没法像刚才那样专注。
大概过了半小时,傅清宴的咳嗽又犯了。这次比刚才更重,他咳得弯腰,手里的刻刀没拿稳,“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刀尖在水泥地上磕出个小火花。沈则几乎是立刻就站起来,快步走过来,没问“你没事吧”这种空泛的话,只是伸手摸了摸旁边空调的出风口,指尖触到冰凉的风,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下:“温度太低了,难怪你总咳嗽。”
他没等傅清宴回应,就转身往外走,走了两步又回头,指了指傅清宴腿边的糖盒:“要是再咳,就先歇会儿,别硬撑。”语气自然得像相处了很久的朋友,没一点刻意的疏离。
傅清宴坐在原地,看着沈则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他刚才其实摸过空调,确实有点凉,可他自己没在意——从小到大,体质弱,受凉咳嗽是常事,早就习惯了没人在意。家里的阿姨只会提醒他“多穿点”,父母忙着集团事务心有余而力不足,连他住院都未必能抽空来看,更别说像沈则这样,没说两句就去调温度、还特意叮嘱“别硬撑”。
没两分钟,沈则就回来了,手里抱着条浅灰色的小毯子,上面还带着点阳光晒过的味道,像是刚从管理员的休息室拿出来的。他走到傅清宴身边,弯腰把毯子轻轻搭在他腿上,动作很轻,怕碰到他膝盖上不小心蹭到的陶土,又怕力气太大让他不舒服:“别冻着了,你本来就容易咳嗽,再着凉就麻烦了。”
傅清宴的指尖蹭到毯子的法兰绒布料,软乎乎的,暖意顺着腿往上爬,连带着胸口的闷意都轻了些。他抬头看向沈则,对方正低头帮他捡地上的刻刀,指尖擦过他刚才掉在地上的薄荷糖盒,顿了顿,拿起盒子看了眼,发现里面空空的,只剩一张皱巴巴的糖纸:“只剩一颗了?”
“嗯。”傅清宴的声音有点小,像被毯子裹得发闷。
“下次我帮你带吧,”沈则把糖盒和刻刀一起放在他手边的工作台上,指尖不小心碰到傅清宴的手背,两人都愣了下,沈则很快收回手,笑着转移话题,“我知道你喜欢无糖柠檬味的,楼下便利店就有,下次来的时候给你带两盒。”
傅清宴愣住了——他从没跟沈则说过自己喜欢这个口味,甚至连工作室的助教都只知道他常吃薄荷糖,不知道具体味道。这人是怎么知道的?他想问,可看着沈则转身走回座位的背影,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沈则坐回桌前,重新拿起笔,笔尖落在笔记本上,好像刚才的对话只是随口一提,可傅清宴却觉得,腿上的毯子更暖了些,连空气里的陶土味,都好像没那么刺鼻了。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工作室里很安静。傅清宴强迫自己专注于雕塑,刻刀在黏土上划出细微的痕迹,一点点勾勒出人像的眉眼——他越刻越觉得熟悉,那双眼睛的弧度、鼻梁的高度,都像极了此刻坐在不远处看书的沈则。他赶紧停下手,假装整理工具,避开那道让他心慌的轮廓。
偶尔咳嗽两声时,沈则总会抬头看他一眼,见他只是揉了揉胸口,没大碍,又低头看书。有一次,傅清宴伸手去够远处的陶土块,没注意到旁边的工具袋,袋子一歪,里面的几把刻刀“哗啦”一声滑了出来,最锋利的那把正朝着他的手背落下去。
沈则眼疾手快,几乎是凭着本能伸手接住了那把刻刀,指尖擦过傅清宴的手背,触到一片微凉的温度。傅清宴的手像被烫到似的,猛地缩了回去,耳尖瞬间泛红——这是除了家人和医生之外,第一次有陌生人碰到他的手,还是这样猝不及防的接触。
他抬头看向沈则,对方正拿着那把刻刀,小心地把刀刃收进刀鞘,笑着说:“小心点,这刀挺利的,别划到手。”说着,把刻刀和其他工具一起放回袋子里,还特意把袋子往傅清宴那边挪了挪,让他伸手就能碰到,“放近点,省得再掉了。”
傅清宴的耳尖红得更明显了,他低下头,小声说了句“谢谢”。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跟沈则说谢谢,不是之前那种敷衍的点头,也不是被逼无奈的回应,而是带着真切的感激——感激他接住刻刀,感激他没追问自己的慌乱,更感激他这份不动声色的细心。
沈则愣了下,随即笑了,眼里的温和好像比平时更真了点,不像之前那样带着点刻意的疏离:“不用谢,举手之劳。”他坐回座位,却没立刻看书,目光落在傅清宴泛红的耳尖上,心里莫名觉得有点好笑——这人平时看起来冷冷的,没想到这么容易害羞。
又过了一会儿,傅清宴终于完成了黏土人像的初步塑形。他直起身,揉了揉发酸的肩膀,骨头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又忍不住咳嗽了两声。沈则放下笔,走过来,绕到转盘前,看着那个眉眼清晰的黏土人像,笑着问:“这是……照着谁雕的?眉眼挺好看的,有点眼熟。”
傅清宴的心跳漏了一拍,像被人戳破了心事似的,下意识伸手把转盘转了个方向,让人像的侧脸对着自己,避开沈则的目光:“没照着谁,随便雕的,练习用的。”他的声音有点慌,连指尖都在轻微发抖——他怕沈则看出来,怕自己这点藏在黏土里的心思被戳破,更怕这份刚冒头的在意,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错觉。
沈则也没追问,只是看着他揉肩膀的动作,注意到他衬衫领口露出的锁骨有点明显,大概是最近赶雕塑没好好吃饭:“坐太久了吧?要不要起来走走?我刚才在楼下便利店买了热牛奶,给你带了一盒,低糖的,你应该能喝。”说着,从帆布包里拿出一盒热牛奶,递到他面前——牛奶还温着,包装上印着“低脂低糖”的字样,正是傅清宴每次去便利店都会买的牌子。
傅清宴接过牛奶,指尖碰到沈则的手指,温温热热的,带着点薄茧(大概是常年握笔磨出来的)。他低头看着牛奶盒上的标签,心里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沈则总能精准地踩在他的喜好上,知道他喝牛奶要低糖,知道他吃薄荷糖要柠檬味,知道他怕冷要多盖毯子,哪怕他从没主动说过一句。这种感觉让他有点慌,却又有点忍不住的期待,像在黑暗里走了很久的人,突然看到一点微弱的光,既想靠近,又怕那光是假的。
“谢谢。”他再次说谢谢,声音比刚才更软了些,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依赖。
“不客气,”沈则看了看手腕上的表,指针已经指向十一点,“快十一点了,你还要继续吗?太晚了对身体不好,你本来体质就弱,熬夜容易生病。”
傅清宴摇了摇头:“不了,明天再弄细节,现在有点累。”他开始收拾工具,把刻刀小心翼翼地放进皮质刀鞘,把没用完的黏土用保鲜膜包好,又把散落的雕塑稿叠整齐。沈则没走,站在旁边帮他递东西,偶尔帮他整理散在桌上的铅笔——他拿起一张画满草图的稿纸,看到上面用铅笔写着小字标注:“下颌线再柔和点,像……”后面的字被划掉了,只剩一道浅浅的痕迹,旁边还有个小小的问号,像是傅清宴自己都不确定。
沈则把稿纸轻轻放回桌上,没问那个被划掉的字是什么,只是帮傅清宴把所有东西都归置好,连掉在地上的陶土碎屑都用纸巾擦干净了。
收拾完,两人一起往外走。走廊里的灯是声控的,走两步就会暗下来,傅清宴走得慢,咳嗽了两声,灯光瞬间亮起来,照亮他苍白的侧脸。沈则下意识放慢脚步,走在他旁边,替他挡开走廊里半开的窗户——窗户没关严,夜里的风灌进来,带着点凉意,“风大,别吹着,不然明天又该咳嗽了。”
到了校门口,傅清宴的司机已经在路边等了,黑色的轿车停在路灯下,车身泛着冷光。他拉开车门,回头看向沈则,犹豫了一下,手抓着车门框,轻声说:“今天……谢谢你的毯子和牛奶,还有……帮我捡刻刀。”他把能想到的感谢都攒在一起,说得有点急,像怕自己下一秒就会反悔。
沈则笑了,月光落在他脸上,柔和了他平时略显锐利的轮廓,显得格外温和:“不用谢,都是小事。下次商学院自习室满了,我还来这儿蹭位置,你不介意吧?”他其实知道艺术系的自习室很少满,这么说只是想找个理由,能再靠近傅清宴一点——连他自己都没察觉,这理由已经有点偏离“赌约”的初衷,更像发自内心的期待。
傅清宴看着他的笑,心里那点慌意慢慢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陌生的暖意,像冬日里晒在身上的阳光,暖得让人不想躲开。他轻轻摇了摇头,声音很轻,却很清晰:“不介意。”
车子发动时,傅清宴转头看向窗外,沈则还站在原地,朝他挥手,米白色的针织衫在夜色里格外显眼。他看着那个身影,直到车子驶出校门,再也看不见,才收回目光。他低头看了看手里没开封的牛奶盒,又摸了摸口袋里的薄荷糖盒——虽然只剩最后一颗糖了,可他却觉得,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连咳嗽都轻了些。
而另一边,沈则看着傅清宴的车消失在夜色里,掏出手机给林叙发了条消息:【今天在雕塑室陪他到十一点,他跟我说了两次谢谢,还同意我下次去蹭位置,进度比预想的快,说不定下周就能让他对我笑了。】
很快,林叙的消息就弹了出来,带着一连串的感叹号:【可以啊则哥!这效率绝了!等你赢了,我请你喝一个月的奶茶,随便点!】
沈则看着那条消息,笑了笑,回复:【放心,很快就能赢。】他收起手机,转身往宿舍走,夜里的风有点凉,吹在脸上却没觉得冷——他想起刚才傅清宴接过牛奶时耳尖泛红的样子,想起他说“不介意”时软乎乎的声音,觉得这场“赌约”越来越有意思了。
他没在意傅清宴转盘上那个像极了自己的黏土人像,也没放在心上傅清宴稿纸上被划掉的标注,更没察觉自己调空调时的细致、借毯子时的用心、记着他薄荷糖口味的在意,早已超出了“完成赌约”的范畴。他只当这是“追人”路上的顺利进展,却不知道,傅清宴看着他低头看书的侧影时,心里那点“不排斥”的暖意,已经悄悄埋下了心动的种子,只等着后续的时光,慢慢发芽、生长。
夜色渐深,艺术系的雕塑工作室里,那盏顶灯早已熄灭,只有转盘上的黏土人像,在黑暗里静静立着。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人像的眉眼上,那柔和的轮廓,像极了那个深夜里递牛奶、借毯子、还记着他薄荷糖口味的少年,藏着连傅清宴自己都没理清的、小心翼翼的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