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自己昏了多久。
等我再睁开眼，人已经躺在了我那张熟悉的硬板床上。身上盖着我妈洗得发白的被子，上面有股阳光和肥皂混合的味道。
我动了动手指，酸痛感瞬间从每一块肌肉的深处传来，像是被一百头牛轮番踩过。
“嘶……我这是……散架重组了？”我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发现浑身软得跟面条似的，根本使不上劲。
“儿子！你醒啦！”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我妈端着个搪瓷碗冲了进来，眼眶红红的，脸上却挂着大大的笑容。
紧跟在她身后的是我爹，他背着手，慢悠悠地踱步进来，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撇了撇嘴：“哼，命还挺硬，这都没废。我还以为得给你准备后事了。”
“你给我滚出去！”我妈一胳膊肘怼在我爹胸口，“有你这么当爹的吗？”
我爹也不躲，硬扛了这一肘，然后从我妈手里抢过那个碗，递到我嘴边。一股刺鼻的、混合着泥土和草药的怪味直冲天灵盖。
“祖传秘方，十全大补汤，喝了它，明天就能下地打老虎。”他言语中带着一丝不易察er……带着一丝嘚瑟。
我嫌弃地皱了皱眉，但还是乖乖地张开了嘴。没办法，从小到大，不管什么伤，只要喝下我爹这黑乎乎的玩意儿，保准好得飞快。
汤药入喉，又苦又涩，但很快就化作一股暖流，顺着喉咙一直流到丹田，然后扩散至四肢百骸。那股要命的酸痛感，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消退。
“谢了，爹。”我感觉恢复了点力气。
“谢啥，应该的。”我爹把空碗丢给我妈，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拍在我枕头边，“南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特招生的，村长早上送来的。你小子，算是给你爹我长脸了。”
我猛地坐了起来，一把抓过那张纸。
红色的纸面上，“录取通知书”五个大字烫得我眼睛发烫。下面，我的名字“易毅”清清楚楚地印在上面。
我真的……可以去城里上大学了。
一周后，我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站在了村口那棵老槐树下。
我妈给我塞了三个旅行袋，里面有她亲手做的腊肉、笋干，还有够我穿到毕业的厚衣服，仿佛我去的地方是西伯利亚而不是南方。
“儿子，到了学校要好好学习，别跟人打架，钱不够了就给妈打电话，”我妈说着说着，眼圈又红了，“记得按时吃饭，别老吃泡面，那玩意儿没营养……”
“知道了妈，你都说八百遍了。”我心里酸酸的，但还是装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to “臭小子。”我爹踹了我一脚，然后往我手里塞了一沓厚厚的、用橡皮筋捆着的钞票，“穷家富路，别在外面丢了老子的人。记住，别主动惹事，但事来了也别怕事。咱们老易家的人，没孬种。”
爷爷拄着拐杖，沉默地站在一边。他递给我一个用红绳穿着的、已经盘得包浆的木牌，上面刻着我看不懂的符号。
“戴上它。”
这是他对我说的唯一一句话。
告别了家人，我坐上了村里唯一能出山的三轮车。车子颠簸在熟悉的土路上，我看着父母和爷爷的身影越来越小，直到消失在山路的拐角。
我吸了吸鼻子，把眼泪憋了回去。
坐了半天的三轮车，又换乘了几个小时的长途大巴，当高楼大厦第一次真实地出现在我眼前时，我还是被震撼到了。
这和我家那台十四寸黑白电视里的世界，完全是两个概念。
空气里弥漫着汽车尾气和各种食物混合的味道，耳边是嘈杂的鸣笛声和人流的喧哗声。一切都是那么新奇，又是那么陌生。
我背着大包，提着两个大袋子，像个进城的土包子，站在人来人往的公交车站，一脸茫然。
手机地图？不存在的，我们村常年没信号，我那老年机除了玩贪吃蛇，最大的用处就是当闹钟。
我看着眼前复杂的公交线路图，感觉比爷爷让我背的草药名还难懂。
正当我抓耳挠腮，准备随便找个人问问时，一个身影吸引了我的注意。
那是个女生，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扎着个清爽的马尾。她戴着耳机，正靠在站牌上，低头看着手机，手指飞快地在屏幕上点着，侧脸在夕阳的余晖下，白得发光。
干净，清爽。这是她给我的第一印象。
跟我们村那些疯跑的丫头片子，完全不一样。
我深吸一口气，鼓足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拎着我的“土特产”挪了过去。
“那……那个，同学，你好。”我开口的瞬间，才发现自己嗓子有点干。
女生好像没听见，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只好又提高了一点音量，凑近了点：“同学，打扰一下！”
她这才如梦初醒般地抬起头，摘下一边耳机，露出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带着一丝被打扰的疑惑看着我。
“有事吗？”她的声音很好听，像山里的泉水。
“呃，请问，去南方大学，坐几路车啊？”我被她看得有点不好意思，脸颊发烫。
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目光在我那几个印着“化肥”字样的袋子上停留了一秒，嘴角忍不住向上弯了一下，但很快又被她压了下去。
“你也是南大的新生？”她问道。
“嗯嗯！”我用力点头，像小鸡啄米。
“直走，过个马路，对面坐18路，终点站就是南大西门。”她指了指方向，语气很简洁。
“哦哦，谢谢你，太谢谢你了！”我如蒙大赦，连忙道谢。
“不客气。”她重新戴上耳机，低下了头，仿佛我只是个无足轻重的路人甲。
我赶紧拎着我的全部家当，按照她指的方向，吭哧吭哧地跑向马路对面。等我气喘吁吁地挤上18路公交车，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车子缓缓开动。
我下意识地往刚才的站台看去，那个身影已经不在了。
我摸了摸发烫的脸，心里有点空落落的。
连个名字都没问，真是逊毙了。
不过……
我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完全陌生的城市街景，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
南方大学，我来了。
那个白T恤的女生，应该……不会再见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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