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得很轻,像是谁把月光揉碎,悄悄撒进人间。安迷修把围巾往上提了提,只露出一双温澈的眼睛。
冬夜的风并不锋利,却带着潮湿的冷,钻进袖口与领口,像猫一样贴肤游走。
他习惯晚饭后绕广场一圈——并非为了消食,只是想让心脏在夜色里慢下来。
白日里医院长廊的荧光灯太亮,消毒水太刺鼻,孩子们的哭声与家属的叹息像锯齿来回拉割神经;唯有夜色与雪,能把那些声音一层层覆盖,像给伤口覆上凉而软的纱布。
广场中央的老铜钟指向九点,指针覆了雪,像两根冻住的银针。安迷修停住脚步,仰头看钟,呵出的白雾在面前短暂地形成一道屏风,再缓缓散去。
就是那一瞬,屏风后出现了一个人——黑外套,紫围巾,碎发被雪粒打出星星点点的光。那人单手插兜,另一手拎着半罐啤酒,正抬眼往钟的方向看。
雪不大,却足够在他的睫毛上积出细小的白,像故意错位的星辰。
安迷修愣了半秒,原因不明,或许是那人侧脸被霓虹映出的冷冽弧线,像手术刀背,薄而危险;又或许是对方站立的姿势:肩膀微张,脊背笔直,像把世界当成逆风,而他懒得闪躲。
雷狮并不打算停留,他喝完最后一口啤酒,食指与中指捏扁铝罐,随手一抛,罐子撞进垃圾桶,发出清脆的“当啷”,在雪夜格外响。
他转身,目光掠过安迷修——极短的一瞥,像冰面上擦出的火星,亮而短促,却足够把夜色烫出一个洞。
安迷修下意识点头致意,那是他对待陌生人的本能:温和、克制、带着医者的安抚。可那人没有回应,嘴角勾出一点似笑非笑的弧度,像是看见一场无关紧要的雪崩,然后抬步离开。
雪地靴踩出深深的脚印,却没有任何声音,仿佛连脚步都懒得与这个世界交谈。
安迷修站在原地,雪落在睫毛上,化成细小的水,像突如其来的泪,却没有温度。
他忽然想起白天那个没能救回来的孩子——六岁,先天性心肌缺损,胸腔缝合到第三层时,血压骤降,监护仪拉出漫长而笔直的绿线。
他以为自己早已习惯,却原来只是将钝痛推迟到夜色里,推迟到陌生人一个无意义的回眸之后。
那人的眼睛太亮,像极寒之地的狼,带着看透又蔑视一切的光……
安迷修被那光短暂地灼了一下,胸腔里竟升起一股奇怪的暖意,像冻土深处突然涌出的温泉,汩汩地,把裂缝撑大。
他鬼使神差地顺着脚印走了十几米。
雪还在下,脚印却忽然消失……
拐角处,地面被清扫过,露出潮湿的青色地砖,像被谁硬生生抹掉一段记忆。
安迷修停住,呼出的雾气再次挡住视线。他抬手,把雪粒从睫毛上拂去,指尖冰凉。
口袋里手机震动,科室群里护士长发消息:急诊,连环车祸,三名儿童,速回。他盯着屏幕,雪花落在亮起的蓝光上,像一场微型雪崩。他转身往医院方向走,步伐越来越快,最后几乎小跑。
雪扑在脸上,化成水,顺着脖颈流进衣领,他却觉得胸腔里那处被狼眼灼出的裂口,正在缓慢地、无法阻止地融化。
身后,老铜钟敲了九点半,钟声在雪幕里荡得很远他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因为他知道,有人在等他。
他不知道,在广场对面大厦的顶层,雷狮正倚着天台栏杆,把最后一粒雪弹进风里。
那人低头,看着楼下渐远的蓝色围巾,舌尖抵着齿背,轻轻“啧”了一声,像发现一件还算有趣的玩具。
雪落在天台,落在他伸出的掌心,不化。他握拳,把那点冰凉攥碎,转身消失在黑暗里。
夜色重新合拢,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只有广场上的脚印,被新雪浅浅填了一层,像一封只写了一个开头的信,被谁随手揉皱,丢进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