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发布会的灯光像被放大的白昼,落在李文阔的脸上,把他照得有些苍白。台下的相机快门声此起彼伏,像细密的雨,敲在玻璃、落在金属、也落在他刚刚被宣布“年度突破作家”的名字上。他穿着熨帖的深色西装,主持人问他,新书的灵感来自哪里,他抬起眼,目光越过人群,像越过一条很长的河,河的对岸是华北乡下的天空。
“灵感……来自一场雨。”他说。声音不高,却在安静下来的会场里显得清晰。
那天的上海也在下雨,不大,电话是小镇上的房东打过来的,声音带着哭腔,还有河风一样的嘶哑。她说,宋婷没了,在河里,早上被人发现的。李文阔当时正坐在书房里,书桌上摊着写了一半的章节,烟灰缸里塞满了烟蒂,空气里有未散尽的尼古丁和咖啡的混合气味。他听完那句话,像被人从背后推了一下,却没有倒,只是站在原地,手里的笔“啪”地落在地上,笔尖断了。
他的第一反应是沉痛,像一块石头压在心口,压得他喘不过气。他想到她站在田埂上的样子,想到她手里捏着的那张写满字的纸,想到她说话时声音里的轻与沉。他想到自己不告而别的那天,想到那封没有寄出的信,想到自己在火车上不敢回头的懦弱。那沉痛是真实的,是可以触摸的,是他在无数个夜里醒来时抓住他喉咙的东西。
但随后,他又感到一种奇怪的、近乎卑劣的高兴。那高兴不是庆祝,不是轻松,而是一种被命运完成的荒诞——他一直寻找的“真实”,以最残酷的方式落在了他的生活里;他一直写不出的“重量”,以一个女孩的生命为代价,压进了他的文字里。他的书因此不再空洞,他的名字因此被人记住,他的虚无因此有了一个可以被解释的形状。他恨这种高兴,却又无法否认它的存在。它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沉痛的中心,让他在每一次被赞美时都感到隐隐作痛。
主持人还在说话,台下有人问他接下来的计划,有人问他对年轻读者的建议。他微笑着回答,语气得体,用词准确,像一个训练有素的演员。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灵魂并不在这场灯光与掌声里,它还在那条河边,还在那片被秋雨打湿的田埂上,还在那个幽寂的小乡村里,停留在他离开上海的那一天之后的某个冷冷的早晨。
时间于是像被人拉了一下的胶片,从新闻发布会的明亮里退回到那段灰暗的日子。
他离开上海的那一天,火车站的人很多,每个人都带着自己的目的地,行色匆匆。他背着一个简单的背包,里面装着几件换洗衣物、一个笔记本、一支笔,还有一条烟。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要去哪里,只给编辑发了一条消息,说要出去一段时间,寻找灵感。编辑回了一个“好”,加了一个加油的表情。没有人真正关心他要去哪里,也没有人关心他是否能找到他想要的东西。他在上海的生活像一座精致的牢笼,牢笼的栏杆是金钱、名声、社交,还有他自己对虚无的沉溺。他想要逃出去,哪怕只是暂时。
火车一路向北,窗外的风景从高楼变成了田野,从密集的人群变成了稀疏的村庄。雨渐渐停了,天空却依旧是灰色的,像一块没有洗干净的布。他靠在车窗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烟雾在车厢里弥漫,模糊了窗外的景色,也模糊了他自己的思绪。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选择华北的乡下,或许是因为在一本旧杂志上看到过那里的照片,或许是因为他觉得越远离城市,就越接近某种真实。他只是想要一个安静的地方,一个可以让他听见自己呼吸的地方。
他在一个傍晚到达了那个小镇。小镇比他想象的还要小,只有一条主街,街上有几家商店、一个邮局、一个卫生院。路是石板铺的,被雨水打湿后显得很滑。他按照网上查到的地址,找到了一家民宿,民宿的主人是一对中年夫妇,很热情,给了他一间靠窗的房间。房间不大,陈设简单,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窗外是一片菜地,菜地旁边有一条小河。他放下背包,走到窗边,打开窗户,一股清新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还有一丝淡淡的草木香。他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胸口的石头似乎轻了一点。
他在小镇上的第一晚睡得并不好。窗外有虫鸣,有风吹过树叶的声音,还有远处偶尔传来的狗吠。这些声音对他来说都很陌生,它们不像城市的噪音那样密集而单调,它们是分散的、有节奏的,像是某种自然的呼吸。他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一会儿是上海的喧嚣,一会儿是自己写不出的文字。他起身,走到桌子前,点燃了一支烟,烟雾在灯光下缓缓上升,像一条细长的路,通向他无法到达的地方。
第二天,天还没亮,他就醒了。窗外的天空是灰蓝色的,像一块被揉皱的绸缎。他穿好衣服,走出民宿,小镇还很安静,只有几个早起的人在打扫卫生,或者准备早餐。空气很凉,带着水汽,落在皮肤上,有一丝冷意。他沿着主街慢慢走着,没有目的地,只是想看看这个小镇的样子。街边的商店还没开门,门窗上贴着一些旧的海报,海报上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邮局的门口挂着一个绿色的邮箱,邮箱上有一些划痕,像是被岁月磨过的痕迹。卫生院的门口停着一辆救护车,车身是白色的,在灰蓝色的天空下显得很刺眼。
他走到小镇的尽头,那里是一片田野。田野里种着一些庄稼,绿油油的,被雨水打湿后显得很有生机。田野的边缘有一条田埂,田埂上长满了野草,还有一些不知名的小花,白色的、黄色的,星星点点地分布着。他走上田埂,沿着田埂慢慢走着。天开始下起了雨,是冷冷的秋雨,细细的,像牛毛一样,落在脸上,有一丝痒意,也有一丝凉意。他没有打伞,只是任由雨落在身上。他喜欢这种感觉,喜欢雨水打湿头发、打湿衣服的感觉,喜欢这种被自然包裹的感觉。
雨越下越密,把田野、田埂、远处的村庄都笼罩在一片朦胧的雨雾里。他走到一棵树下,停下脚步。那是一棵老槐树,树枝很粗,树叶很密,像一把巨大的伞,挡住了一部分雨水。他靠在树干上,点燃了一支烟。香烟的火光在雨雾中显得很微弱,却很坚定。他吸了一口烟,烟雾在喉咙里停留了一下,然后慢慢吐出来,与雨雾混合在一起,消失在空气里。
他看着眼前的雨景。雨水落在庄稼上,发出“沙沙”的声音,像是在诉说着什么。雨水落在田埂上,把泥土泡得软软的,踩上去会陷下去一点点。雨水落在远处的屋顶上,发出“滴答”的声音,像是在敲打着某种乐器。远处的村庄在雨雾中若隐若现,像是一幅水墨画。他觉得自己像是走进了一幅画里,一幅没有色彩、只有灰色和绿色的画里。
他想起了上海的雨。上海的雨总是带着一种压抑的气息,像是城市的叹息。雨落在高楼的玻璃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像是在发泄着某种不满,雨落在街道上,会把街道变成一条河流,汽车驶过,溅起高高的水花,像是在炫耀着某种力量。而这里的雨,是温柔的,是安静的,是带着某种治愈力量的。它不像上海的雨那样喧嚣,它只是静静地落在大地上,滋养着万物,也滋养着他那颗疲惫的心。
他不知道自己在树下站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抽了多少支烟。他的衣服已经被雨水打湿了,贴在身上,有些冷,但他并不在意。他只是看着眼前的雨景,脑子里一片空白,没有文字,没有故事,没有烦恼,只有雨、树、田野,还有他自己。
他慢慢转过身,沿着田埂往回走。雨还在下,细细的,冷冷的。他的脚步很慢,像是在享受这难得的安静。他走过一片黄花地,黄花被雨水打湿后,显得更加鲜艳,像是在雨中绽放的火焰。他停下脚步,看着那些黄花。它们很小,很脆弱,却很顽强。它们在雨中挺立着,不卑不亢,像是在诉说着生命的力量。
他想起了自己的文字。他的文字总是很空洞,很苍白,没有生命力,没有重量。他知道自己为什么写不出好的文字,因为他没有真正地活过,他没有真正地感受过生命的喜悦与痛苦,他没有真正地爱过与被爱过。他的生活像一场梦,一场没有颜色、没有声音、没有味道的梦。他想要醒来,想要找到真实的自己,想要写出有生命力的文字。
他继续往前走,雨还在下。他不知道自己在这个小乡村里会待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找到他想要的东西。他只知道,他需要在这里待下去,需要在这里感受生活,需要在这里寻找灵感。
他回到小镇的时候,雨已经小了很多。街边的商店已经开门了,店主们在门口打扫着卫生,或者整理着货物。他走进一家小面馆,点了一碗面条。面条很简单,只有面条、青菜和一碗清汤,但他吃得很香。
回到民宿,把湿衣服换下来,挂在窗边。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窗外的雨声和风吹过树叶的声音。他坐在桌子前,打开笔记本,拿起笔。他想要写点什么,想要把眼前的雨景、田野、黄花都写下来。但他写了又划,划了又写,纸上依旧是一片空白。他知道,灵感不是说来就来的,它需要时间,需要等待,需要沉淀。
他放下笔,点燃了一支烟。烟雾在房间里弥漫,像一层薄薄的纱。他看着窗外的雨,心里忽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像是在等待什么,等待一个故事,等待一场雨的结束,也等待一个新的开始。
他不知道那个故事是什么,不知道那场雨什么时候会结束,也不知道那个新的开始会是什么样子。他只知道,他会在这里等下去,等雨停,等花开,等灵感的到来,等真实的自己出现。
雨还在下,细细的,冷冷的。小乡村依旧很幽寂,很安静。李文阔坐在窗边,看着雨景,等待着。他知道,这只是他在乡下的第一天,认真地感受每一场雨,每一朵花,每一个瞬间。
他的目光落在窗外的黄花地上,黄花在雨中依旧绽放着,像是在为他祝福。他微微一笑,觉得胸口的石头似乎又轻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