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云却没散。华北的天像一块被水浸过的灰布,低低地压在屋脊和树梢上。小镇的石板路还湿,踩上去有轻微的吱声,像旧门被风推开的一瞬。李文阔沿着主街往前走,背包的肩带勒在肩上,有些紧,他把步子放得很慢。
树下有几只鸡在啄食,被他走过时惊得扑棱棱跳上矮墙。他抬眼,看见前面的路口挂着一块褪色的木牌,写着“便民商店”,字是用红漆刷的,边角已经被雨水冲得发淡。
还没走到店门口,他先看见了河。河在街的尽头,绕过一片菜地,水色浑黄,像掺了太多泥土。河岸是土坡,长着一丛丛的芦苇,叶子被雨打过后还挂着水珠,风一吹,水珠滚落,落在泥里,没起一点声响。河面上有几只白鹅,慢悠悠地划着,把水面划成一道道浅浅的弧。
然后他看见了她。
她站在河岸边,背对着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头发扎成一个简单的马尾,露出细细的脖颈。她手里拿着一根树枝,在泥地上画着什么,画得很认真,肩膀微微前倾,像在跟土地说悄悄话。风从河面上吹过来,带着水汽,把她的衣角吹得轻轻摆动。
李文阔的脚步顿住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停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盯着她看。他只觉得,她站在那里的样子,像一幅画,一幅没有颜色、只有线条的画。
他往前走了两步,离她还有一段距离。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像被砂纸磨过:“喂,离河边远点。”
她没回头,像是没听见。树枝还在泥地上划着,划得很快,线条杂乱。
“我说,离河边远点。”他又说了一遍,声音比刚才高了一点,带着一种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
她这才转过身。
她的脸很白,是那种长期不见阳光的白,衬得眼睛很黑,她的眉毛很细,微微皱着,带着一丝不耐烦。她看着他,眼神里没有好奇,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淡淡的疏离,如同河面上的雾。
“你管得着吗?”她的声音很轻。
李文阔愣了一下。他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他以为她会听话,会往后退几步,会对他说一声谢谢。他张了张嘴,想说河边危险,想说万一滑下去就麻烦了,想说他只是好意。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句生硬的:“我是为你好。”
“为我好?”她笑了一下,笑声很短,带着一种自嘲的味道。“你认识我吗?就说为我好?”
她的话像一根针,扎在李文阔的心上。他确实不认识她,确实不知道她想干什么。他只是觉得,一个女孩站在河边,离水那么近,很危险。他只是出于一种本能的善意,或者说,是出于一种在城市里被压抑了太久的、想要做点什么的冲动。
“我不认识你,”他说,“但河边真的危险。”
“危险?”她挑了挑嘴角,眼神里的不耐烦更重了。“我天天在这里,也没见我掉下去。倒是你,一个外人,跑来指手画脚,是不是有点多管闲事?”
“我不是……”
他的话还没说完,她已经转过身,沿着河岸往前跑了。她跑得很快,蓝布褂子在身后飘着,像一面小小的旗。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再说话,很快就跑进了一片芦苇丛里,身影被芦苇遮住,只剩下芦苇在风中轻轻摇晃。
李文阔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的方向,心里有些乱。他不知道自己刚才为什么会那么说,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在意。他只是觉得,她的眼神很忧郁。
他叹了口气,转身往便利店走去。石板路还湿,他的脚步有些沉。他想,算了,也许她真的没事,也许是他自己想多了。
便利店很小,门口摆着一个冰柜,里面放着各种饮料和雪糕。店里的货架不高,摆满了日用品和零食。一个老太太坐在柜台后面,戴着一副老花镜,手里拿着针线,正在缝补一件衣服。看到他进来,老太太抬起头,笑了笑,露出几颗松动的牙齿:“小伙子,想买点啥?”
“买包烟。”李文阔说,目光在货架上扫了一圈。
“哦,烟啊,”老太太点点头,指了指柜台旁边的一个架子,“都在那儿呢,你自己挑。”
李文阔走到架子前,拿起一包他平时抽的烟。他刚想付钱,就听见里屋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奶奶,我来帮你看店吧,你去歇会儿。”
是她。
他的身体顿了一下,缓缓转过身。
她从里屋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块抹布,正在擦桌子。她还是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头发依旧扎成马尾,只是脸上多了一丝红晕,像是刚干过活。她看到他,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恢复了之前的疏离,像什么都没看见一样,继续擦着桌子。
老太太笑着说:“丫头,你来了正好。这小伙子想买烟,你给他拿一下。”
宋婷没有说话,只是放下抹布,走到柜台前,伸手接过他手里的烟,扫了一眼价格,声音平淡地说:“十五。”
李文阔从口袋里掏出钱,递给她。他的手指碰到了她的手指,她的手指很凉,像刚从水里拿出来一样。他下意识地缩回了手,心里有些异样的感觉。
宋婷接过钱,放进抽屉里,然后把烟递给了他,依旧没有说话,也没有看他。她转身走到货架前,开始整理货架上的零食,动作很慢,很机械,像是在完成一项任务。
李文阔拿着烟,站在柜台前,没有走。他看着她的背影,心里的忧郁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他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不知道她的故事,不知道她为什么总是带着那么深的忧郁。但他能感觉到,她和他是一样的,一样的孤独,一样的疲惫,一样的在寻找着什么,却又不知道该寻找什么。
老太太看出了他的犹豫,笑着说:“小伙子,你是不是还有别的事?”
李文阔回过神,摇了摇头:“没有了,谢谢奶奶。”
他转身往门口走去。走到门口时,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宋婷依旧在整理货架,背影单薄,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
他最终还是没有说话,推开门走了出去。
门外的风更大了,吹得老槐树的叶子“沙沙”作响。天空依旧是灰色的,没有一点放晴的迹象。他点燃了一支烟,吸了一口,烟雾在喉咙里停留了一下,然后慢慢吐出来,与空气混合在一起,消失在灰云下。
他沿着石板路往回走,心里依旧很乱。他想起了她站在河边的样子,想起了她不耐烦的语气,想起了她凉凉的手指,想起了她忧郁的眼神。
他只知道,这个华北的小镇,这个忧郁的女孩,落在了他灰暗的生活里,让他那颗疲惫的心,泛起了一丝微弱的涟漪。
他走着走着,又来到了河边。芦苇丛依旧在风中摇晃,河面上的白鹅已经不见了踪影。他站在岸边,看着浑黄的河水。
他突然觉得,自己来到这个小镇,或许不仅仅是为了寻找灵感,或许,他是在寻找一个和自己一样的人,一个能理解他的孤独、他的疲惫、他的罪疚的人。
而她可能就是那个他一直在寻找的人。
风从河面上吹过来,带着水汽,打在他的脸上,有些凉。他吸了一口烟,烟雾在风中散开。他看着远处的村庄,看着灰蓝色的天空,心里忽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他不知道这种感觉是对是错,也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他只知道,他会在这里待下去,会认真地感受每一场雨,每一朵花,每一个瞬间。
他转身往民宿走去,脚步比刚才坚定了一些。烟蒂在他的手指间燃烧着,只剩下一小截。他把烟蒂扔在地上,用脚踩灭,然后继续往前走。
灰云依旧压在天空上,河风依旧吹着,小镇依旧安静。他回到民宿,推开房门。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窗外的风声和树叶的沙沙声。他走到窗边,打开窗户。他坐在桌子前,打开笔记本,拿起笔。这一次,他没有犹豫,也没有烦躁。他开始写下他来到小镇的第一天,写下那场冷雨,写下田野里的黄花,写下那个站在河边的女孩。
笔尖在纸上滑动,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像雨落在树叶上的声音。文字一行一行地出现,像河流一样,从他的心里流淌出来,带着他的孤独,他的疲惫,他的罪疚,也带着他对真实的渴望,对生命的敬畏,对那个女孩的好奇。
他写了很久,直到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他放下笔,看着纸上的文字,心里有一种久违的平静。
窗外的风还在吹,河风带着水汽,吹进房间里,吹动了他桌上的纸。他看着那些纸,看着那些文字,微微一笑。他知道,明天,他还会去河边,还会去那家便利店,而这一次,他会试着,对她说一声,“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