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阔在小镇的石板路上走得很慢,鞋跟偶尔与湿石相撞,发出轻而钝的声响。他又去了那家便利店。老太太在柜台后缝补衣物,针脚细密,像时间在布上留下的痕迹。宋婷从里屋出来,手里拿着抹布,擦着货架上的灰尘。她看到他,眼神里有一瞬的停顿,随后恢复了那种淡淡的疏离。她没有说话,也没有笑,只是把抹布换到另一只手,继续擦。
李文阔站在门口,犹豫了很久。他想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怕再次被她的不耐烦刺痛,也怕自己笨拙的善意被误解。
“还买烟?”老太太先开了口,声音温和。
“嗯。”他应了一声,目光却没有离开宋婷。
宋婷把抹布放下,走到柜台前,伸手去拿烟。她的手指很细,指节有些白,像被风吹过的芦苇。她把烟递给他,价格依旧是平淡的两个字:“十五。”
他付钱,手指再次碰到她的指尖。心里有一丝异样的感觉,像雨落在皮肤上,轻,却不消失。
“你住镇上?”他终于问,声音比他想象的更轻。
宋婷抬眼看他,眉梢微微动了一下,像风拂过水面。“嗯。”她只应了一个字。
“我在民宿。”他补了一句,是在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没有接话,转身去整理货架上的零食。她的动作很慢,很机械,像在完成一项没有尽头的任务。她把一袋饼干摆整齐,又把一瓶饮料扶正,目光落在包装上,却像是没有看见。
李文阔站在柜台前,没有走。他看着她的背影,心里的忧郁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
“你喜欢这里的雨吗?”他又问,声音低得像在自言自语。
宋婷的动作停了一下。她没有回头,只是说:“不喜欢,也不讨厌。”
“我也是。”他说,“上海的雨太吵,这里的雨很静。”
她没有接话,继续整理货架。空气里只剩下老太太针线穿过布料的“沙沙”声,和外面风吹树叶的声音。
他站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像一个闯入别人生活的影子。他想离开,却又不想。他想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却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他最终还是没有说话,拿着烟,推开门走了出去。
门外的风更大了,吹得老槐树的叶子“沙沙”作响。他点燃一支烟,吸了一口,烟雾在喉咙里停留了一下,然后慢慢吐出来,他沿着石板路往回走。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意她。
他第二天又去了便利店。老太太依旧在缝补,宋婷依旧在擦货架。他没有买烟,只是站在门口,看着她。她看到他,眼神里没有惊讶,也没有不耐烦,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你没事吧?”她先开了口。
“没事。”他说,“就是……想走走。”
“镇上没什么好走的。”
“我知道。”他笑了一下,笑容很淡,“但我喜欢这里的安静。”
她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安静有时候很吵。”她说。
这句话像一根针,轻轻扎在他心上。他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他点了点头:“嗯,有时候很吵。”
“你写东西?”她又问,目光落在他的笔记本上。
“嗯。”他应了一声,心里有些意外。他从来没有在她面前打开过笔记本,也没有提起过自己是作家。
“我看到你在河边写。”她说,像是在解释自己为什么会知道。
“写得怎么样?”她问,语气依旧平淡,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
“不好。”他笑了一下,带着自嘲,“总是写不出想写的东西。”
“谁都写不出想写的东西。”她说,“想写的东西在心里,不在纸上。”
他看着她,心里忽然有一种被理解的感觉。这种感觉很陌生,也很温暖。他在上海的那些年,身边有很多人,编辑、读者、朋友,但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他们赞美他的文字,讨论他的技巧,分析他的结构,却没有人问过他心里的东西。
“你也写?”他问。
她摇了摇头,“不写。”她顿了一下,像是在寻找合适的词,“但我画画。”
“画什么?”
“画河。”她说,目光落在窗外,像是看到了那条浑黄的河,“画雨,画树,画田野。”
“好看吗?”
她没有回答,只是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容很短,像雨落在水面上的涟漪,很快就消失了。
他们就这样站在便利店门口,聊了很久。他们只是聊雨,聊河,聊树,聊田野,聊那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宋婷慢慢放下了戒心。她不再像一开始那样不耐烦,也不再像一开始那样疏离。她会主动问他一些问题,问他上海的雨,问他火车上的风景,问他民宿窗外的菜地。
李文阔也慢慢放松了下来。他不再像一开始那样紧张,也不再像一开始那样笨拙。他会跟她讲上海的高楼,讲那些密集而单调的噪音,讲那些精致而空洞的聚会。他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多了一丝坦诚,像把心里的一扇窗打开了一条缝。
他们发现有很多共同的话题。他们都不喜欢太吵的地方,都喜欢安静的角落,都喜欢雨落在身上的感觉,都喜欢那些被大多数人忽略的细节。他们聊河边的芦苇,聊田野里的黄花,聊石板路上的吱声,聊夜里的虫鸣。他们的话题像一条河,慢慢流淌,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
“你觉得河会记得吗?”宋婷忽然问。
“记得什么?”
“记得落在它上面的雨,记得划过它的风,记得掉进它里面的东西。”
李文阔看着河,沉默了一会儿。也许会。”他说,“它把一切都带走,却也把一切都留下。”
宋婷点了点头,像是在认同他的话。她的目光落在河面上,眼神里有某种很遥远的东西,像云后面的光。
他们继续在河边站着,直到天渐渐暗了下来。灰云把最后一点光也吞没了,小镇陷入了更深的安静。只有河水的声音,轻而持续。
“我该回去了。”宋婷说,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嗯。”李文阔应了一声,看着她转身离开。她的背影在灰暗里显得很单薄,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沿着河岸慢慢走着,很快就消失在芦苇丛里。
李文阔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的方向,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像是在梦里。
他转身往民宿走去,脚步很慢。
回到民宿,他推开房门。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窗外的风声和树叶的沙沙声。他走到窗边,打开窗户。他坐在桌子前,打开笔记本,拿起笔。但他写了又划,划了又写,纸上是一片漆黑。
睡醒后的李文阔在便利店门口看到了宋婷。她坐在柜台前,手里拿着一支笔,在纸上画着什么。
“早。”他说。
“早。”她应了一声,声音很轻,像雨落在伞上。
他走到柜台前,没有买烟,只是看着她画。她画的是河边的树,树枝很粗,树叶很密,像一把巨大的伞。树下有一个人,背对着画外,像是在看河。那个人的背影很孤单。
“你画的是这里?”
“嗯。”她点了点头,把笔放下,“昨晚的树。”
“很好看,很安静。”
她没有笑,只是看着画,眼神里有某种很遥远的东西。“安静有时候很吵。”她又说了这句话,像是在重复一个无法摆脱的念头。
“嗯。”他应了一声,没有接话。
他们就这样站在柜台前,看着那张画。
“你要去河边吗?”宋婷忽然问。
“嗯。”他应了一声。
“我也去。”她说。
“你觉得我们会一直这样吗?”宋婷忽然问。
“一直这样什么?”
“一直站在河边,一直沉默,一直聊那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李文阔看着河,沉默了一会儿。“我不知道。”他说,“也许会,也许不会。”
“我也不知道。但……这样好像也挺好。”
“嗯。”他应了一声,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宋婷沉默了一会儿,捡起一根树枝,在泥地上划着圈。“期待的时候,人是满的。”她说,“哪怕后来空了,至少有过满的时候。”
他转头看她,她的侧脸很白,在灰天里显得有些透明。“你也会期待吗?”
“会。”她点头,划圈的动作没停,“期待雨停,期待花开,期待……一些不会来的东西。”
“那如果一直不来呢?”
“那就等,等不到就等下一次,反正日子还长。”
李文阔笑了一下。“你比我乐观。”
“不是乐观,是没别的办法。不期待的话,日子会更空。”
他们又沉默了。河风把芦苇吹得“沙沙”响,像在重复那段未说完的话。李文阔想起“荒冢”两个字,想起那种被裹挟、被蹂躏的无力。他忽然觉得,自己和宋婷,都在同一片荒冢里行走,各自抱着一点微弱的期待。
“你有没有想过,归宿是什么?”他问。
宋婷摇了摇头。“不知道。”她顿了一下,补充道,“也许是一条河,也许是一棵树,也许是一个能一起沉默的人。”
“如果有一天,我们都烟消云散了呢?”他问。
“那也没关系。”宋婷说,“至少我们一起看过这条河,一起等过一场雨。”
李文阔没有说话,只是把笔记本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