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北的天像一块被水浸过的灰布，低低地压在屋脊和树梢，李文阔吃过早饭，又往便利店走。他没什么要买的，烟还剩半包，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牵着，脚步不由自主地往那个方向挪。
便利店的门虚掩着，推开时“叮”的一声轻响，像一根细针，刺破了小镇的寂静。老太太还坐在柜台后，戴着老花镜，手里拿着针线，只是换了件深色的布衫。她抬起头，看见是他，脸上露出了熟悉的笑容，松动的牙齿在昏暗中显得有些模糊：“小伙子，又来啦？想买点啥？”
“不买东西，奶奶，宋婷呢？”
老太太手里的针线顿了一下，随即笑着说：“哦，丫头上学去啦。她今年高三，学业紧，两周才回来一次呢。”
“上学……”李文阔愣了一下，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空了一块。他竟从来没往“学生”这个身份上想过。
“是啊，丫头懂事，学习也上心，就是性子偏闷，不爱说话。我们老两口就盼着她能考上个好大学。”
李文阔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他能想象出宋婷在学校里的样子，穿着校服，坐在拥挤的教室里，面前堆着厚厚的试卷，耳边是老师讲课的声音，还有同学们偶尔的喧闹。那是一种与小镇截然不同的生活，密集、嘈杂，充满了无形的压力。
“她在学校还好吧？”他忍不住问。
“挺好的，”老太太笑着说，“就是说学习有点累，压力大。这高三嘛，都这样。”
离开便利店时，太阳终于从云层里透出了一点微光，却依旧是灰色的，李文阔没有回民宿，而是沿着主街，往村外走去。他想走得远一点，想看看这个小镇之外的样子，也想让自己混乱的思绪，在漫长的行走中，变得稍微清晰一点。
村外的路是土路，坑坑洼洼的，被风吹起的尘土，在脚边打着旋。路的两旁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庄稼已经收割了一部分，剩下的秸秆孤零零地立在地里，像一个个沉默的影子。远处的村庄稀稀拉拉的，屋顶是酒红色的，在灰蓝色的天空下，显得格外寂寥。
他走了很久，久到双腿开始发酸，久到小镇的轮廓已经模糊不清，只剩下一片广袤的田野和远处隐约的树影。风越来越大，吹得秸秆“沙沙”作响。
他停下脚步，他从口袋里掏出烟，点燃了一支。香烟的火光在风中显得很微弱，就在这时，手机震动了一下，打破了周围的寂静。他掏出手机，屏幕上跳出一条微信消息，是宋婷发来的。
“在吗？”
他心里一动，手指快速回复：“在。”
没过多久，宋婷又发来消息，附带了一张照片。照片是在教室里拍的，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教室里坐满了人，每个人都低着头，照片的角落，能看到宋婷的半张脸，她趴在桌子上，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脸上带着一丝疲惫。
“好无聊啊，”她发来消息，“老师一直在讲课，讲的东西我都听不懂。试卷一张接一张，做不完。”
李文阔看着照片里的她，心里有些心疼。他能感受到她字里行间的情绪，那种被强迫着前进的无力感，像一张网，把她紧紧裹住。
“坚持一下，”他回复，“高三虽然累，但很快就过去了。”
“我知道，”宋婷发来消息，“可我真的坚持不下去了。我不想上学，不想考大学，我就想待在小镇上，待在河边，安安静静的。”
“待在小镇上，也会有别的烦恼。”他说。
“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每天都被试卷和压力包围着。”宋婷回复，“连呼吸都觉得困难。我真怀念小镇的雨，怀念河边的芦苇，怀念田野里的黄花。”
李文阔看着手机屏幕，心里的忧郁又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
“我现在在村外，”他发来消息，顺便附带了一张照片“这里有一望无际的田野。风很大，空气里有泥土的味道。”
“真羡慕你，”宋婷发来消息，“我也想出去走走，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想不用面对那些试卷。”
“好啊，”宋婷发来一个微笑的表情，虽然只是一个表情，却让李文阔心里泛起了一丝微弱的暖意，“那我就盼着放假了。”
他们就这样在微信上聊着，聊学校的琐事，聊小镇的风景，聊心里的烦恼。宋婷会抱怨老师讲课太枯燥，抱怨同学太吵闹，抱怨压力太大；李文阔会听着，会安慰她，也会偶尔说起自己在上海的经历。
他们的聊天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大多是一些无关紧要的抱怨和倾诉，却像是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在那些被忧郁笼罩的日子里，能有一个人，愿意听自己说话，愿意理解自己的感受，就已经足够了。
太阳渐渐西斜，天空的颜色变得更深了，从灰蓝色变成了深灰色。李文阔的手机快没电了，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在村外待了整整一个下午。
他起身，往小镇的方向走去。双腿依旧发酸，心里却比来时平静了一些。他知道，他自己的罪疚和孤独，也不会因为一次长途行走就得到缓解。
回到民宿时，天已经黑了。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窗外的风声和树叶的沙沙声。他把手机充上电，然后坐在桌子前，打开笔记本，拿起笔。这一次，他没有犹豫，也没有烦躁。他开始写下今天的经历，写下村外的田野，写下和宋婷的聊天。
笔尖在纸上滑动，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像雨落在树叶上的声音。文字一行一行地出现，像河流一样，从他的心里流淌出来。
他写了很久，直到窗外的风声渐渐变小，直到房间里只剩下他自己的呼吸声。他放下笔，看着纸上的文字，心里有一种久违的平静。
他拿起手机，看到宋婷发来的最后一条消息：“我要睡觉了，明天还要早起背书。晚安。”
他回复：“晚安。”
然后，他把手机放在桌子上，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夜深得像一口井，没有底。窗外的风停了，树影不再摇晃，连虫鸣都歇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静，李文阔躺在床上，眼睛睁着，望着天花板上那块褪了色的水渍，像望着一片凝固的云。
他睡不着。
白天在村外吹的风、吸的烟、和宋婷的聊天，还有老太太说的那些话，像碎片一样在脑子里打转，拼不出完整的形状。
他想起宋婷说“不想上学，不想考大学”，想起她照片里空洞的眼神。那眼神他太熟悉了，在上海的镜子里，他见过无数次。
他觉得那些文字像泡沫，轻轻一戳就破，转瞬就消失在空气里。
人生到底是什么？
他在黑暗里问自己。是一场从生到死的奔波，是一场被欲望和责任绑架的旅程，还是一场连自己都不知道意义何在的表演？
小时候，他以为人生是一条直线，只要努力往前跑，就能到达想去的地方。后来才发现，人生是一团乱麻，你以为自己在往前走，其实只是在原地打转，那些你以为重要的东西，那些你拼尽全力去追求的东西，到最后都只是一场徒劳。
他想起那些在上海的夜晚，加班到深夜，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空荡荡的公寓，看着窗外的霓虹，觉得自己像一个漂浮在城市上空的幽灵，没有根，没有归宿。他站在这片土地上，依旧觉得自己是个外人，是个过客。
宋婷说“期待的时候，人是满的”，可他早就不敢期待了。期待是一种奢望，是对生活还抱有幻想的证明。而他，早就被生活磨平了所有的幻想。他知道，宋婷的期待也会慢慢消失，就像他曾经的期待一样，被现实一点点吞噬，最后只剩下麻木和妥协。
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就是一场失败的旅程。他没有找到真实，没有找到归宿，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他伤害了别人，也伤害了自己。他的文字里充满了悲伤和孤独，可他却连自己都拯救不了。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一条推送消息，无关紧要的新闻，很快又暗了下去。他拿起手机，看着屏幕上自己的倒影，模糊不清，像他的人生一样。
他叹了口气，把手机扔回床头。
黑暗依旧笼罩着他，像一张无形的网，把他紧紧裹住。他知道，明天醒来，天依旧会是灰色的，小镇依旧会是安静的，他的烦恼和孤独也依旧会在。没有答案，没有救赎，人生本就是一场没有意义的挣扎，而他，一个微不足道的牺牲品。
他闭上眼睛，不再想了。想也没用。生活不会因为他的思考而改变，该来的依旧会来，该走的依旧会走。直到生命的尽头。
夜，依旧很深。静，依旧很沉。李文阔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缓，像那条静静流淌的河，带着他的孤独和绝望，流向无边无际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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