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卧的浴室里,水汽氤氲。
林知书站在花洒下,任由温热的水流冲刷着冰冷僵硬的躯体。水流划过皮肤,带来一丝虚幻的暖意,却无法渗透进那颗仿佛被冻结的心脏。他闭着眼,脑海中反复回响着陆野那些带着刺骨寒意的话语——“丧家之犬”、“陆先生”、还有那个未曾说出口却已悬在头顶的“主人”。
屈辱感如同附骨之疽,啃噬着他的神经。但他不能崩溃,至少不能在陆野面前崩溃。这已是他走投无路之下,唯一的,也是最后的避难所。尽管这避难所本身,就是一座用羞辱筑成的牢笼。
他洗得很仔细,甚至可以说是苛刻,仿佛要将这一夜的狼狈、雨水、以及所有不堪的情绪统统洗刷干净。用的是陆野浴室里那种散发着雪松与琥珀气息的昂贵沐浴露,这味道强势而富有侵略性,与他自己惯用的清淡木质香截然不同,无处不在提醒着他,这里是别人的领地。
换上柜子里崭新的灰色丝质睡衣,面料柔软得过分,贴在皮肤上,却带来一种异样的不适感。镜子里的人,脸色依旧苍白,但湿漉漉的黑发被打理得一丝不苟,眼神里的脆弱和动荡已被强行压下,重新覆上一层冰封的平静。他依然是林知书,那个无论处于何种境地,都要维持基本体面的林知书。
当他推开浴室门走出去时,陆野正靠在客卧的门框上,似乎等了有一会儿。他手里拎着一个家用医药箱,表情依旧算不上好看,但之前那种尖锐的嘲讽略微收敛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审视和……不易察觉的探究。
“手。”陆野言简意赅地命令道,目光落在林知书垂在身侧的手上。
林知书微微一怔,下意识地将手往身后缩了缩。他扶墙时被粗糙墙面擦破的掌心,之前因为寒冷和紧张并未察觉疼痛,此刻在热水的冲刷后,开始火辣辣地疼起来。
“一点小伤,不劳陆先生费心。”他垂下眼睑,语气疏离而客气。
陆野的眉头立刻拧了起来,那点刚压下去的不耐烦又冒了头。“让你伸手就伸手,哪那么多废话?在我这儿,我的话就是规矩。”
一种熟悉的对抗感在空气中弥漫。林知书沉默了两秒,终究还是慢慢将手伸了过去。人在屋檐下,连拒绝关心的权利都被剥夺了,或者说,这并非关心,只是胜利者对新玩具的查验与控制。
陆野一把抓过他的手腕,力道不轻。手指的触碰让林知书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掌心的擦伤暴露在灯光下,红痕明显,边缘有些破皮,渗着血丝,在过于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有些狰狞。
陆野看着那伤口,眼神闪烁了一下,没再说什么,只是动作略显粗鲁地打开医药箱,拿出碘伏棉签,替他消毒。他的动作绝对称不上温柔,甚至带着点泄愤似的力道,棉签按在伤口上,刺痛让林知书抿紧了唇,却一声不吭。
消毒,上药,贴上创可贴。整个过程,两人没有任何交流,只有棉签划过皮肤和药瓶开合的细微声响。
处理完,陆野松开手,像是丢开什么烫手山芋。“别给我添麻烦,感染了还得送你去医院,我可丢不起那人。”他合上医药箱,语气硬邦邦的,“厨房在那边,冰箱里有食材。我饿了,去做点吃的。”他指了指方向,然后便转身回了客厅,重新窝进沙发里,拿起手机,一副不再搭理他的模样。
林知书看着自己被妥善包扎好的手掌,创可贴贴得歪歪扭扭,一如陆野这个人,看似恶劣,却又在某些细节处流露出一种笨拙的、矛盾的痕迹。他压下心头那点荒谬的波动,依言走向厨房。
陆野的厨房是开放式的,现代化厨具一应俱全,但看得出使用频率不高,有些角落甚至落了薄灰。林知书打开冰箱,里面食材倒是丰富,但摆放得毫无章法,充满了独居男性的随意感。
他挽起过长的睡衣袖子,露出一截清瘦的手腕。然后开始有条不紊地整理冰箱,将蔬果、肉类、饮料分门别类放好,动作娴熟而安静,仿佛这不是在别人的厨房,而是在片场准备一个需要烹饪镜头的戏份,每一个步骤都精准到位。
他洗米,淘米,动作优雅得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从冰箱里拿出鸡蛋和西红柿,准备做最简单快捷的西红柿鸡蛋面。切西红柿时,刀工均匀利落;打蛋时,手腕轻巧,蛋液里几乎没有气泡。
陆野虽然在玩手机,但眼角的余光却始终没有离开厨房里的那道身影。他看着林知书即使穿着不合身的睡衣,即使在做着最家常的琐事,背脊依然挺得笔直,侧脸在厨房温暖的灯光下显得沉静而专注,仿佛他不是在寄人篱下地劳作,而是在完成一件艺术品。
这种无论处于何种境地都磨灭不掉的、深入灵魂的讲究和秩序感,让陆野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他预想中的林知书,应该是更加狼狈,更加无措,甚至应该带着讨好和卑微。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安静,顺从,却用这种无声的方式,坚守着某种陆野无法轻易击溃的壁垒。
他似乎接受了“规则”,却又完全没有被“规则”改变分毫。
面很快做好了。林知书将两碗热气腾腾的面端到客厅的餐桌上。面条清爽,汤色鲜亮,金黄的蛋花和红色的西红柿搭配得恰到好处,香气扑鼻。
“陆先生,面好了。”林知书站在桌边,语气平静无波。
陆野放下手机,走到餐桌前,看了一眼卖相极佳的面,又看了一眼垂手站在一旁的林知书。“你不吃?”
“陆先生先用。”林知书回答。他恪守着“暂住者”的本分,甚至有些过分恪守。
陆野胸口一堵,那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又来了。他猛地拉开椅子坐下,拿起筷子,尝了一口。味道出乎意料的好,酸甜适中,温暖妥帖,比他平时点的外卖好吃太多。但这并没有让他心情变好。
“坐下,吃。”他头也不抬,命令道。
林知书沉默了一下,这才在陆野对面的位置坐下,拿起另一双筷子,小口地吃了起来。他吃得很安静,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举止依旧斯文得体,与陆野有些发泄似的、略显粗鲁的吃相形成鲜明对比。
一顿饭在近乎窒息的沉默中结束。
林知书主动收拾了碗筷,将厨房打理得干干净净,灶台擦拭得光洁如新,仿佛从未使用过。然后,他走到客厅,对躺在沙发上的陆野说:“陆先生,如果没有其他吩咐,我先回房了。”
陆野盯着电视屏幕,胡乱按着遥控器,漫应了一声:“嗯。”
看着林知书转身走向客卧的、挺直却单薄的背影,陆野烦躁地将遥控器扔在沙发上。
这场他自以为占据绝对上风的“战争”,似乎从一开始,就偏离了他预设的轨道。林知书用他那种该死的、深入骨髓的冷静和规矩,在他的领地里,划下了一道看不见却无法逾越的界线。
他困住了这个人,却好像,连自己一起被困住了。而这无声的硝烟,才刚刚开始弥漫。
(第三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