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香在寝殿内缭绕不散,混杂着龙涎香的气息,织成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斜倚在软榻上的影白。
他裹着厚重的玄黑龙袍,袍面上用金线精细绣着的龙纹在烛光下若隐若现,与他墨一般的长发形成鲜明对比。一阵微风从半开的窗外潜入,影白立刻掩唇轻咳,单薄的肩头微微颤抖,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
“陛下,该用药了。”内侍端着一碗深褐色的汤药,小心翼翼地走近。
影白摆了摆手,示意对方将药放在案几上。他厌恶这终日不离的药味,却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离不开它。自出生时差点夭折后,他便是用药罐子养大的。御医说他先天不足,一点风吹草动就能让他病倒在床。
然而这副孱弱的躯壳里,却住着一颗不甘的心。
“玄麟亲王呢?”影白问道,声音轻得几乎要被殿内的帷幔吞没。
“回陛下,亲王正在校场检阅新兵。”
影白的手指微微收紧,抓住龙袍的衣襟。又是校场,那个他因为身体原因一年也去不了几次的地方。他的弟弟玄麟,天生白发琥珀瞳,健康开朗,能骑马射箭,能随军队操练,深得朝中武将的拥戴。
明明他才是苍蓝国的帝王,朝政却大半要依赖玄麟辅佐。这让他如何不嫉妒,不怨恨?
“传苍辉将军。”影白突然吩咐道,眼神暗沉如深海,“朕要了解边境防务。”
不过片刻,一身戎装的苍辉便出现在殿内。他显然是匆匆从校场赶来,额上还带着细密的汗珠,铠甲未褪,步履生风。
“陛下。”苍辉单膝跪地,抬头望向榻上的影白,目光在他泛红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又迅速垂下。
“平身。”影白注视着眼前的将军。苍辉是他和玄麟的心腹将领,武艺高强,战功赫赫,却总让他感觉有些捉摸不透。尤其是那双眼睛,看向他时总是太过炽热,像是要把人灼伤。
“谢陛下。”苍辉起身,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开始汇报边境的防务情况。
影白专注地听着,时不时提出几个问题。他虽体弱,头脑却敏锐过人,对国政军事有着独到的见解。苍辉一一作答,言语简洁,思路清晰。
然而在表象之下,苍辉的内心却远不如表面这般平静。他注视着影白因病弱而格外纤细的手腕,看着那几乎透明的肌肤下淡青色的血管,一股强烈的冲动在他胸中翻涌。
他想抓住那只手腕,想测试它到底有多脆弱,想看看这总是冷静自持的帝王在无力反抗时会露出怎样的表情。这些阴暗的念头日复一日地折磨着他,又被他强行压下去。
“西境部族近来频频骚扰边境村庄,臣已增派兵力巡逻,但......”苍辉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
影白又开始咳嗽,这次比之前更加剧烈,整个人蜷缩起来,像是要将肺都咳出来。苍辉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手已经伸出,却又硬生生停在半空。
“陛下!”内侍急忙上前,端来药碗。
影白勉强止住咳嗽,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药汁的苦涩让他皱起眉头,内侍赶紧递上一碟蜜饯,却被他推开。
“继续说,西境部族怎么了?”影白的声音因咳嗽而沙哑,眼神却依然锐利。
苍辉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握紧,指甲陷进掌心。“西境部族熟悉地形,神出鬼没,我军难以及时应对。臣请求增调三千骑兵,加强机动应对能力。”
影白沉思片刻,点了点头:“准。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了,陛下。”苍辉行礼,“臣告退。”
就在苍辉转身欲走时,殿外突然传来通报:“玄麟亲王到!”
随着通报声,一道身影大步踏入殿内。玄麟一身轻便戎装,白发高高束起,琥珀色的眼眸明亮有神,整个人散发着健康活力的气息,与榻上病弱的影白形成鲜明对比。
“皇兄,”玄麟笑着行礼,随即转向苍辉,“苍辉将军也在。”
“亲王殿下。”苍辉微微躬身,目光在玄麟身上短暂停留,又回到影白那里。
玄麟走到榻边,自然地坐下,关切地看着影白:“听说皇兄昨夜又发热了,今日可好些?”
“无碍。”影白简短地回答,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淡。
玄麟似乎早已习惯,转向苍辉:“将军方才是在汇报军务?正好,我也有一事要与将军商议。三日后新兵演练,想请将军亲自指挥。”
“这是臣的分内之事。”苍辉应道。
影白静静看着二人对话,一种熟悉的无力感涌上心头。这些军事活动,他永远只能通过奏折和汇报来了解,永远无法亲临现场,感受沙场点兵的豪迈。
“陛下要一同观看演练吗?”苍辉突然问道。
影白微微一怔。他没想到苍辉会突然邀请。玄麟也转头看他,眼中带着期待:“是啊皇兄,今年的新兵中有几个好苗子,您若亲临,必能鼓舞士气。”
影白看着两双注视着自己的眼睛,玄麟的目光真诚坦荡,而苍辉的......那双眼睛里有什么他读不懂的东西。
“朕考虑考虑。”影白最终回答。
玄麟又坐了片刻,便与苍辉一同告退。走出殿外,玄麟对苍辉低声道:“皇兄若能出席演练,对军心定是极大鼓舞。只是他身子弱,校场风大,需得做好万全准备。”
苍辉点头:“臣会安排妥当。”
玄麟拍拍他的肩,转身离去。苍辉站在原地,回头望了一眼影白的寝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殿内,影白慢慢从榻上起身,走到窗边。远处校场传来的操练声隐约可闻,他握紧了窗棂,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比任何人都渴望证明自己,证明这个病弱的躯壳里同样有着统治一个强盛国家的能力和决心。
三日后的清晨,皇家校场上旌旗招展,新兵整齐列队,等待着检阅。
玄麟早早来到观礼台,指挥侍从做好一切准备。他特意在主位上加铺了软垫,四周围上挡风的帷幔,还备好了暖炉和药汤。
“皇兄真的答应了?”玄麟问刚刚赶到的苍辉。
“陛下说会来。”苍辉回答,目光不时扫向通往皇宫的道路。
终于,一队仪仗缓缓行来。影白身着龙袍,端坐在步辇上,脸色比平日更加苍白,但神情坚定。
“参见陛下!”校场上响起震耳欲聋的呼声。
影白在苍辉和玄麟的搀扶下登上观礼台,坐入主位。他微微抬手,示意演练开始。
号角长鸣,战鼓擂动,演练正式开始。新兵们列队行进,变换阵型,喊声震天。苍辉不时向影白解释着演练的细节,玄麟则在一旁补充。
影白专注地看着,偶尔提问,目光锐利。然而随着时间推移,他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校场风大,尽管有帷幔遮挡,寒意还是无孔不入。
“皇兄,要不先回宫休息?”玄麟担忧地问。
影白摇头:“继续。”
演练进行到骑兵冲锋阶段,马蹄声如雷鸣般响起,尘土飞扬。一阵狂风突然掀起帷幔,卷着沙土直扑观礼台。影白猛地咳嗽起来,一声接一声,几乎喘不过气。
“停止演练!”玄麟急忙下令,同时扶住影白摇摇欲坠的身子。
混乱中,苍辉一把将影白抱起,大步走向不远处的营帐。影白轻得惊人,在他怀中颤抖着,咳得撕心裂肺。
“药!”苍辉对紧随其后的内侍喝道。
营帐内,苍辉将影白放在临时搭起的床榻上,玄麟赶紧拿来暖炉和药汤。影白勉强喝下药,咳嗽渐渐平息,但呼吸仍然急促而浅弱。
“我去叫御医。”玄麟说着,匆匆离开营帐。
帐内只剩下苍辉和影白。影白闭着眼,长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脆弱得如同琉璃制品,一碰即碎。
苍辉伸出手,轻轻拂开影白额前被汗水浸湿的发丝。他的手指沿着那精致的下颌线滑下,停留在纤细的脖颈上。那里的脉搏微弱而急促,像受惊的小鸟。
这一刻,苍辉心中那股阴暗的冲动再次翻涌。他想收紧手指,想看看这总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在他手中挣扎的模样,想证明这副脆弱的躯壳终究是属于自己的掌控之下。
他的手指微微收紧。
影白忽然睁开眼,湛蓝的眸子直直看向他,没有惊慌,只有洞悉一切的冷静。
“将军。”影白轻声唤道,声音虚弱却清晰。
苍辉如遭雷击,猛地收回手,后退一步,单膝跪地:“臣......臣逾越。”
影白静静看着他,良久,才缓缓道:“起来吧。”
苍辉抬头,对上影白的目光。那一刻他明白,影白早就看穿了他那些阴暗的念头,却依然允许他靠近,留在身边。
帐外传来玄麟和御医的脚步声。苍辉起身,在众人涌入营帐前,低声对影白说:
“无论陛下如何病弱,在臣心中,您永远是苍蓝国唯一的真龙天子。”
影白的眼中闪过一丝波动,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当玄麟带着御医进来时,影白已经重新坐起,神色如常。只有苍辉知道,在那双湛蓝的眼睛深处,有什么东西已经悄然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