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知府衙门的西侧厢房,素来少有人至,院墙边爬满了藤蔓,掩得门窗半隐半现,倒成了绝佳的藏身之处。
萧玦被安置在最里间的屋子,凌云将带来的一个小小的行囊放在桌上,里面除了几件换洗衣物,便是些瓶瓶罐罐的伤药。苏清沅让人送来的被褥铺得整齐,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皂角香,与他过往辗转于刀光剑影中的居所截然不同。
“公子,这苏知府的女儿,倒是个难得的通透人。”凌云一边为萧玦换伤药,一边低声道,“只是咱们把她卷进来,会不会……”
萧玦靠坐在床头,目光落在窗外那株探出墙头的石榴树上,枝叶被雨水洗得发亮。他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她既有胆收留我们,便该想到其中的风险。”声音依旧清冷,却少了几分初见时的锐利。
凌云动作一顿:“可她毕竟是官宦小姐,与我们这些人不同……”
“官宦小姐?”萧玦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似嘲讽又似玩味,“能在荒郊野岭救一个陌生男子,能在医馆面对暗影阁的人时临危不乱,能不动声色地将我们藏进知府衙门——这样的‘官宦小姐’,你见过几个?”
凌云一时语塞,仔细想想,苏清沅的镇定与果决,的确不像寻常深闺女子。
“她父亲苏文渊,原是礼部侍郎,因不愿卷入太子与二皇子的党争,自请外放。”萧玦缓缓道,“此人看似温和,实则心思缜密,在朝中素有清名。”
凌云惊讶地抬头:“公子竟查过他们?”
“南下之前,苏州官员的底细,自然要摸清楚。”萧玦淡淡道,“只是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与他们扯上关系。”他看向凌云,“暗影阁的人查到多少?”
“他们似乎确定您在苏州城内,但还没摸到知府衙门这边。”凌云压低声音,“只是顾长风那边……好像有些异动,他的人这几日也在暗中打听公子的下落。”
萧玦眉头微蹙:“顾长风?苏州首富,据说与京城的某些人往来密切。他掺和进来,倒是意料之外。”
“要不要属下先去处理了他?”凌云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不必。”萧玦摇头,“我们现在不宜节外生枝。先看看他的目的再说。”他顿了顿,“你伤势如何?”
“小伤不碍事。”凌云道,“公子放心,属下会盯紧外面的动静。”
两人正说着,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绿萼的声音带着几分不情愿:“萧公子,我家小姐让送来些吃的和药。”
凌云打开门,接过食盒和药包,低声道了句“多谢”。绿萼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转身就走,仿佛多待一刻都会沾染上麻烦。
凌云将食盒放在桌上,打开一看,里面是几样清淡的小菜,还有一碗熬得浓稠的乌鸡汤,香气扑鼻。药包里则是些上好的补血药材,显然是精心准备的。
“这苏小姐,倒真是细心。”凌云感叹道。
萧玦看着那碗鸡汤,眸色微动,却没说话。
与此同时,东厢房内,苏清沅正临窗看书,绿萼却坐立不安。
“小姐,您说那萧公子到底是什么来头啊?又是暗影阁又是顾乡绅的,听着就吓人。”绿萼搓着手,“咱们真的要一直把他们藏着吗?万一被老爷发现了……”
“爹近日忙着应付那些乡绅,未必会去西侧厢房。”苏清沅翻过一页书,语气平静,“只要他们安分守己,不会有事的。”
“可万一呢?”绿萼还是不放心,“奴婢刚才去送东西,看那凌云的眼神,就像是随时能杀人似的。”
苏清沅放下书卷,看向窗外:“绿萼,这世间的人,并非只有好坏之分。他们或许身处险境,或许背负秘密,但至少目前,他们没有伤害我们的理由。”她顿了顿,“再说,事已至此,担心也无用。”
绿萼还想再说什么,却见管家匆匆走来,在窗外躬身道:“小姐,顾乡绅派人送来了些点心,说是给您尝尝鲜。”
苏清沅微微蹙眉:“顾长风?他怎么会给我送东西?”
“说是昨日老爷赴宴时,提及小姐喜爱江南点心,顾乡绅便特意让人做了送来。”管家道。
苏清沅心中了然,这顾长风倒是会做人,连她的喜好都打探清楚了。她淡淡道:“收下吧,替我谢过顾乡绅。”
管家应了声,捧着一个精致的食盒退下了。绿萼打开食盒,里面是几样造型精巧的点心,香气诱人。
“小姐,这顾乡绅倒是挺会来事的。”绿萼拿起一块梅花糕,“看着就好吃。”
苏清沅却没动,只是看着那些点心,若有所思。顾长风作为苏州首富,必然消息灵通,他会不会已经知道了萧玦的事?这点心,是示好,还是试探?
她沉吟片刻,对绿萼道:“把这些点心送去给萧公子吧。”
“啊?”绿萼愣住了,“小姐,这可是顾乡绅送来的……”
“正因为是他送来的,才该送过去。”苏清沅道,“你就说是我多谢他的收留之恩,略表心意。”
绿萼虽不明白小姐的用意,却还是听话地捧着食盒去了西侧厢房。
萧玦看着绿萼送来的点心,又听了她转述的话,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这苏小姐,倒是个聪明人。”他拿起一块点心,放在鼻尖轻嗅,“顾长风的东西,她转手就送到了我们这里,既撇清了自己,又暗示我们她已知晓顾长风的存在。”
凌云也反应过来:“她是在试探我们?”
“或许是,或许也是在提醒。”萧玦放下点心,“顾长风突然对她示好,绝非偶然。看来,他已经开始注意苏家了。”他看向凌云,“去查查,顾长风最近和哪些人来往密切。”
“是,公子。”
绿萼回到东厢房,把萧玦的反应说了一遍,说他只是淡淡看了看点心,没说什么。苏清沅点了点头,心中稍定。萧玦能明白她的意思,便好。
接下来的几日,相安无事。苏文渊忙于公务,时常在外应酬,并未察觉西侧厢房的异常。萧玦和凌云深居简出,绿萼则每天按时送去吃食和伤药,虽依旧心存戒备,却也渐渐习惯了这种平静。
苏清沅偶尔会去花园散步,远远能看到西侧厢房的门窗紧闭,仿佛里面从没有人居住。但她知道,那里藏着一个秘密,像一颗投入水中的石子,虽暂时沉寂,却已在她的生活里漾开了涟漪。
这日午后,苏清沅正在书房临摹字帖,绿萼忽然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小姐,不好了!老爷……老爷要去西侧厢房看看!”
苏清沅心头一紧,握着毛笔的手微微一颤,墨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一个小小的黑点。
“爹怎么突然要去那里?”她连忙问道。
“说是管家禀报,西侧厢房的屋顶有些漏雨,想让工匠去修一修,老爷便说亲自去看看。”绿萼急得团团转,“这可怎么办啊?要是被老爷发现了萧公子他们……”
苏清沅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绿萼,你先去稳住管家,就说我刚才去花园,看到西侧厢房那边好像有蛇,让工匠先别过去,我去告诉爹。”
“有蛇?”绿萼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哎,好!奴婢这就去!”
苏清沅放下毛笔,快步往西侧厢房走去。她必须在父亲到达之前,让萧玦他们藏起来。
离西侧厢房还有几步远,就见苏文渊正带着一个工匠往这边走。苏清沅心中一急,加快脚步迎上去:“爹!”
苏文渊看到女儿,有些意外:“清沅?你怎么来了?”
“女儿刚才在花园散步,听管家说您要来看西侧厢房的屋顶?”苏清沅故作镇定地笑着,“女儿刚才路过那边,好像看到草丛里有蛇,吓了一跳,正想告诉您呢,让工匠师傅先别过去,免得被咬到。”
苏文渊闻言,果然皱起眉头:“有蛇?这府里怎么会有蛇?”
“许是最近下雨,从外面爬进来的吧。”苏清沅道,“爹,不如先让人去看看,确认安全了再让工匠师傅过去修?”
苏文渊沉吟片刻,点了点头:“也好。那就先让管家找几个人来看看,把蛇赶走再说。”
苏清沅暗暗松了口气,正想再说些什么,忽然听到西侧厢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凌云从里面走出来,手里还端着一个空碗,显然是刚吃完东西。
四目相对,空气瞬间凝固。
凌云显然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苏文渊,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下意识地想退回去。
苏文渊的目光落在凌云身上,眉头皱得更紧:“你是谁?为何会在这西侧厢房?”
苏清沅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大脑飞速运转,想着该如何解释。
就在这时,萧玦的声音从屋内传来,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是在下叨扰了,还望苏知府恕罪。”
随着话音落下,萧玦拄着一根拐杖,缓缓从屋里走了出来。他依旧穿着那身青衫,虽面色苍白,却身姿挺拔,眼神平静地看向苏文渊,没有丝毫慌乱。
苏文渊的目光在萧玦身上打量着,又看向女儿,眼中满是疑惑和探究。
苏清沅知道,再也瞒不住了。她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轻声道:“爹,这位是萧玦萧公子,是女儿路上救的一位朋友,因他受伤不便,便暂时在此借住几日。女儿没来得及告诉您,是女儿的不是。”
苏文渊的脸色沉了下来,显然是动了怒。但他看着女儿愧疚的眼神,又看了看萧玦虽受伤却依旧从容的样子,终究没有当场发作,只是沉声对凌云道:“你先回屋去。”
凌云看了看萧玦,见他点头,便连忙退回了屋里。
苏文渊的目光落在萧玦身上,语气带着几分审视:“萧公子?不知阁下是何方人士?与小女是如何相识的?”
萧玦微微欠身,语气平静:“在下萧玦,祖籍京城。前些日子路过苏州,不幸坠马受伤,幸得苏小姐相救,才得以保全性命。因伤势未愈,无处可去,便冒昧在此借住,给苏知府添麻烦了。”
他语气坦然,既没有隐瞒,也没有过多解释,反而让人挑不出错处。
苏文渊盯着他看了半晌,见他神色坦荡,不似作伪,心中的怒气稍缓,却依旧沉声道:“我苏文渊虽不敢自诩清正,但也知晓规矩。府衙之内,岂容外人随意借住?”他看向苏清沅,“清沅,胡闹!”
苏清沅低下头:“爹,女儿知错。”
萧玦却开口道:“苏知府息怒。此事与苏小姐无关,是在下执意相求。苏知府若不放心,在下这就离开。”说着,他便要拄着拐杖转身。
“站住。”苏文渊道。他看着萧玦的腿伤,又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终究还是叹了口气,“罢了,既然你伤势未愈,也不好走动。暂且住下吧,但切记,不可在此地惹出任何事端。”
萧玦眼中闪过一丝意外,随即拱手道:“多谢苏知府成全。”
苏文渊没再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女儿一眼,转身带着工匠离开了。那眼神里,有失望,有疑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苏清沅看着父亲的背影,心中一阵愧疚。
“多谢苏姑娘再次解围。”萧玦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苏清沅回过头,看着他,语气复杂:“萧公子,你可知,我爹最不喜旁人欺瞒。今日之事,怕是让他对我失望了。”
萧玦沉默片刻,道:“此事是在下欠你的。日后若有需在下之处,定当报答。”
苏清沅轻轻摇了摇头,转身往自己的院子走去。她不知道,父亲的默许,究竟是出于一时的恻隐,还是另有考量。而这场看似平静的借住,又将在这座苏州宅第里,掀起怎样的暗流。夕阳西下,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也将那份潜藏的不安,拉得愈发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