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河的水流总是不紧不慢，像是一位看透了万古悲欢的老者，沉默地承载着无数魂魄的离愁。河水呈现出一种奇异的青蓝色，不是天空的澄澈，也不是深海的幽邃，倒像是将世间所有的悲伤碾碎了，融在里面，泛着幽幽的光。河面上漂浮着的曼珠沙华花瓣，红得似血，却又带着一种病态的脆弱，它们顺流而下，不知要漂向何方，也不知最终会归于何处。
高妍缩在判官老鬼那件宽大得能把她整个人装进去的袖袍里，只露出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她的小手被包裹在老鬼粗糙的手掌中，掌心的温度驱散了阴间固有的寒意，让她稍稍安心。另一只手里，她攥着半块从奈何桥边捡来的忘忧石，石头表面不算光滑，带着天然的棱角，却异常冰凉，贴在掌心，像是能冻结住那些莫名涌上心头的慌乱。
她的眼睛很大，乌溜溜的，像浸在清泉里的黑曜石，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盯着河对岸那些影影绰绰的黑影。那些影子形态各异，有的飘在半空，有的贴着地面蠕动，偶尔还会传来几声模糊不清的呜咽，像是被风吹动的破旧琴弦，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老鬼爷爷，”她的声音软糯得像刚蒸好的米糕，带着孩童特有的奶气，与这阴森肃穆的阴间氛围格格不入，“河对岸那些黑糊糊的，是什么呀？”
被称作“老鬼”的判官正低头翻看着手里的生死簿，泛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地写着无数名字，墨迹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仿佛随时会随着魂魄的消散而淡去。听到高妍的声音，他抬起头，花白的胡须抖了抖，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看起来有些严肃，却又没什么真正的威慑力。他“啪”地一声合上生死簿，声音带着几分刻意的严厉：“小祖宗，那是勾魂使者在押新鬼过界，别乱看，惊了他们的差事，仔细你的屁股要挨板子。”
高妍被他这副模样逗得偷偷吐了吐舌头，赶紧把小脸往他的袖袍里埋得更深了些，只留下一双眼睛还在好奇地打探。她其实不太明白“新鬼”“勾魂使者”这些词是什么意思，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来到这个总是灰蒙蒙、冷飕飕的地方的。她唯一能记起的片段，是一片冲天的火光，灼热的气浪几乎要把她的皮肤烤焦，还有一对自称是她养父母的男女，他们的脸上满是狰狞和恐惧，手里举着闪着寒光的柴刀，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妖女”“献祭”之类让她听不懂的话。
就在她以为自己快要被那把柴刀砍到时，这个穿着判官服饰、看起来凶巴巴的老爷爷突然就出现了。他像拎一只小鸡仔似的把她拎了起来，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她就到了这里。虽然这里阴森森的，没有阳光，也没有玩伴，但至少不用再面对那对男女可怕的眼神和冰冷的柴刀。而且，这个老鬼爷爷虽然嘴上厉害，却总会偷偷塞给她一些甜甜的、像是用花蜜做的小点心，还会用他那带着烟草味的粗糙手掌轻轻拍着她的背，哄她睡觉。
“老鬼爷爷，”高妍又闷闷地开口，小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掌心的忘忧石，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开来，让她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些，“他们说我是妖女，我真的是妖女吗？”
判官闻言，没好气地伸出手指，轻轻敲了敲她的脑袋，力道不重，更像是一种亲昵的责备：“屁的妖女，你是……”他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了，像是想起了什么不能说出口的秘密，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又换上那副严厉的表情，岔开了话题，“看好了，河岸边那个穿着红衣、舌头伸得老长的，那是吊死鬼，怨气重得很，等会儿爷爷就教你怎么用符咒收了它，让你长长见识。”
高妍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目光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一个模糊的红衣身影在岸边飘荡，样子确实有些吓人。但很快，她的注意力就被忘川河面上突然泛起的一圈圈涟漪吸引了。那涟漪很奇怪，不像是风吹动的，倒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水下搅动，一圈圈扩散开来，将那些漂浮的曼珠沙华花瓣都推开了。
涟漪的中心，隐约映出一个模糊的身影。那人穿着一身玄色的衣袍，衣料看起来很华贵，随着水流的波动，衣袍的边角仿佛也在轻轻飘动。他的身姿异常挺拔，像一株生长在极寒之地的青松，带着一种生人勿近的疏离感。高妍努力地想看清他的脸，可无论她怎么睁大眼睛，那身影的面部始终笼罩在一层淡淡的雾气里，模糊不清。
可就在这时，那玄衣身影仿佛察觉到了她的注视，缓缓地转过头，朝她这边望了过来。
一瞬间，高妍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住了，又酸又软，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感涌上心头，让她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她不明白这种感觉是从哪里来的，只是觉得那个身影很熟悉，熟悉到让她想立刻扑过去，抓住他的衣角，问他为什么会在这里，问他是不是认识自己。
“别看了！”判官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猛地伸出手捂住了高妍的眼睛，他的手掌很大，几乎能把她的小脸完全盖住，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阴间的东西阴气重，看多了会扰了你的心神，招祸的。走，爷爷带你去看看阎罗殿，那地方可比这里气派多了，以后……说不定你还要在那儿当差呢。”
高妍被他捂着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能任由他拉着自己的小手往前走。她的小短腿在地上跌跌撞撞地跟着，心里却始终惦记着那个玄衣身影。他是谁？为什么看到他，自己会有那样奇怪的感觉？她好像……真的在哪里见过他。
就在高妍被判官拉着渐渐走远时，忘川河对岸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仿佛只是一片花瓣落在了地上。那个玄衣身影缓缓转过身，目光追随着高妍离去的方向，久久没有移开。他的薄唇轻启，无声地吐出两个字，那两个字被风吹散在忘川河畔，只有漫天飞舞的曼珠沙华花瓣，仿佛听到了这跨越生死的呼唤，簌簌落下，遮住了他眼底翻涌的、几乎要将他自己吞噬的复杂情绪——有失而复得的狂喜，有无法相认的痛苦，还有一丝深藏的、不敢触碰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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