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官拉着高妍的小手,一步步踏上通往阎罗殿的石阶。石阶是用阴间特有的墨玉砌成,触手冰凉,每一步踩上去,都能听到细微的“嗡”声,像是有无数魂魄在石下低语。高妍忍不住低头看去,只见墨玉的纹理间,隐约能看到一张张模糊的人脸,或哭或笑,吓得她赶紧把目光移开,紧紧攥住了判官的衣角。
“怕了?”判官低头看她,语气里带着点揶揄,却还是放慢了脚步,“这阎罗殿的地砖,都是用往生魂石打磨的,能映出魂魄生前的片段。你这小丫头片子魂魄干净,看了容易乱心神,别瞎瞅。”
高妍似懂非懂地点头,眼睛却忍不住瞟向远处那座宏伟的宫殿。阎罗殿的殿顶覆盖着暗金色的琉璃瓦,在阴间灰蒙蒙的光线下,透着一股威严而肃杀的气息。殿门两侧立着两尊巨大的石像,左边是牛头,右边是马面,面目狰狞,手里分别握着锁链和哭丧棒,仿佛随时会扑上来将人拖入地狱。
还没走到殿门,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威严的喝声:“升堂——!”
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魂魄的力量,吓得高妍一个激灵,下意识地往判官身后缩了缩。判官拍了拍她的手背,低声道:“别怕,带你进去长长见识,看看阴间是怎么断案的。”
说着,他便拉着高妍走进了阎罗殿。
殿内比外面看起来更加宽敞,正上方悬挂着一块巨大的匾额,上书“明镜高悬”四个金字,只是那金字在阴火的映照下,透着几分诡异的红光。匾额下方,端坐着一位身着官袍的阎罗王,面色黝黑,浓眉倒竖,颔下留着浓密的胡须,正是掌管阴间刑罚的十殿阎罗之一。他身前的案几上,摆放着生死簿、勾魂笔和一面巨大的铜镜,想来便是能照出人生前罪孽的“孽镜台”。
殿两侧站满了青面獠牙的鬼差,个个手持刑具,怒目圆睁,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高妍被这阵仗吓得屏住了呼吸,紧紧挨着判官,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带亡魂柳氏上堂!”阎罗王沉声喝道。
话音刚落,两个鬼差便押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走了进来。那女鬼浑身湿透,青色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散发出一股浓烈的河水腥气。她的头发像水草一样披散着,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红肿的眼睛,充满了怨毒和不甘。
“跪下!”鬼差一声厉喝,猛地将女鬼按倒在地。
女鬼“噗通”一声跪倒,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是有水流进了气管。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过气来,抬起头,露出一张苍白浮肿的脸,对着阎罗王连连磕头:“大人!民女柳氏,死得好冤啊!求大人为我做主!”
她的声音凄厉尖锐,像是用指甲划过玻璃,听得高妍头皮发麻。
阎罗王拿起案几上的生死簿,翻了几页,沉声道:“柳氏,你本是阳间江南水乡的一名浣纱女,生于康熙年间,阳寿本该有五十八载,却在二十岁这年溺水而亡,确属横死。你且将事情的经过细细说来,若真是冤屈,本王自会为你主持公道。”
柳氏听到这话,情绪更加激动,眼泪混合着脸上的水珠滚落下来:“大人!那日民女正在河边浣纱,忽然看到河上漂来一艘华丽的画舫。舫上有位身穿锦袍的公子,生得眉目清秀,却一直盯着民女看。民女害羞,正想避开,那公子却让人把民女拖上了画舫……”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开始颤抖,带着无尽的屈辱:“他……他强行玷污了民女,民女抵死不从,他怕事情败露,就……就把民女推进了河里……”
“求大人明察!那恶贼名叫张万霖,是本地的富绅,仗着家里有钱有势,平日里就横行霸道,祸害了不少良家女子!民女死不瞑目啊!”柳氏哭得撕心裂肺,额头磕在冰冷的地砖上,渗出血来,却仿佛毫无知觉。
殿内一片寂静,只有柳氏的哭声在回荡。判官在一旁低声对高妍解释:“这张万霖,祖上曾积过大德,庇佑他这一辈福禄深厚,阳寿还有三十年。按阴间规矩,阳寿未尽者,除非是死于非命且怨气冲天,否则阴间不得随意拘拿,以免扰乱阳间秩序。”
高妍听得似懂非懂,只是觉得那个叫张万霖的人很坏,而这个柳氏很可怜。她忍不住小声问:“那……就任由他欺负人吗?”
判官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这时,阎罗王放下生死簿,沉声道:“柳氏,你所言之事,本王已在生死簿上查实。那张万霖确实作恶多端,只是他阳寿未尽,且有祖上阴德护体,本王暂时无法将他拘拿至阴间受审。不过你放心,善恶终有报,他所做的恶行,都会记在他的功过簿上,待他阳寿一尽,自会打入十八层地狱,受尽酷刑,偿还他欠下的血债。”
“什么?!”柳氏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阎罗王,眼中的怨毒瞬间爆发出来,“就因为他祖上积德,他就能逍遥法外?!我死得这么惨,难道就白死了吗?!这阴间的公道,到底在哪里?!”
她猛地站起来,身上的水珠飞溅,一股浓烈的怨气从她身上散发出来,让殿内的温度都骤然下降了几分。那些鬼差见状,立刻上前想要制服她,却被她身上的怨气弹开。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柳氏嘶吼着,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和疯狂,“既然阴间不给我公道,那我就自己去报仇!我要化作厉鬼,缠着他,让他不得好死!”
就在她的嘶吼声达到顶点的瞬间,高妍的脑袋突然像是被一柄重锤狠狠砸中,一阵剧烈的疼痛袭来,让她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阿妍!”判官连忙扶住她,脸色一变。
高妍只觉得天旋地转,耳边柳氏的哭嚎声、鬼差的怒喝声都变得模糊不清,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紧接着,一幅幅破碎的画面如同潮水般涌入她的脑海——
熊熊燃烧的大火,染红了整个天空,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和血腥味。她好像站在一座高耸的祭坛上,脚下是翻滚的岩浆,周围是无数绝望的哭喊声。她看到大地龟裂,江河断流,无数生灵在灾难中死去,化作飞灰。
然后,她看到了七个身影。
他们穿着不同颜色的衣袍,在火光中奋力向她跑来。为首的那个穿着白色衣袍,面容温润,此刻却满脸焦急,朝着她伸出手:“师父!不要做傻事!我们还有办法!”
旁边一个穿着红色衣袍的少年,性子最为急躁,一边砍杀着周围扑来的怪物,一边嘶吼:“师父!下来!让我们替你!”
还有穿着青色衣袍的文雅书生,此刻却泪流满面,声音哽咽:“师父,你说过要看着我们长大的……”
他们的声音清晰又遥远,带着撕心裂肺的痛苦。高妍想回应他们,想告诉他们自己别无选择,可喉咙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看到自己缓缓抬起手,掌心凝聚起一团耀眼的光芒,那光芒温暖而强大,却也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
“对不起……”她好像听到自己在说,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然后,她看到那七个身影疯了一般冲向她,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挡在祭坛之外。他们绝望地捶打着那层屏障,鲜血染红了他们的双手,也染红了她的眼睛。
“不要——!”
“师父——!”
他们的哭喊声,成了她失去意识前最后的记忆。
“阿妍!醒醒!”
判官焦急的呼唤声将高妍从混沌中拉了回来。她猛地睁开眼睛,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额头上布满了冷汗,小脸苍白得像一张纸。她下意识地抓住判官的衣袖,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声音带着浓浓的哭腔:“老鬼爷爷……我头好痛……我好像……看到了好多火……还有好多人……他们在叫我……”
判官心中剧震,连忙用自己的灵力输入高妍体内,安抚她躁动不安的魂魄。他看着高妍痛苦的样子,眼神复杂到了极点。那段被封印的记忆,终究还是开始松动了吗?这对她来说,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而此刻,阎罗殿外的阴影里,那道玄色身影依旧伫立在那里。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殿内高妍魂魄的波动,那是记忆碎片冲击灵魂时特有的躁动。他的指尖微微颤抖,眸色深沉如墨。
那段被火焰吞噬的过往,是他和她心中共同的伤疤。如今,这伤疤开始隐隐作痛,是不是意味着,他们终究要再次面对那些无法逃避的宿命?
他抬起头,望向阎罗殿紧闭的大门,薄唇紧抿,无声地等待着。等待着那个他守护了无数岁月的身影,重新记起一切的那一天。无论那一天带来的是救赎,还是更深的痛苦,他都会在这里,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