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留山的云,是有脾气的。
平日里懒懒散散趴在玉阶上,像被仙人揉皱了的棉絮,连风都得顺着它的性子慢悠悠地吹。可今儿个不一样,云絮里裹着股子生人勿近的寒气,连带着石阶上的露水都凝得比往常厚些,仿佛谁踩上去,就得被冻在这儿似的。
花千骨显然没get到这层警告。
她拎着个打了补丁的布包袱,踮着脚仰脖子,望着那块比她人还高的“长留”石碑,眼睛瞪得溜圆。碑上的字是用什么仙石凿的,晨光一照,竟泛着淡淡的金光,连边缘攀着的青苔都透着股高冷范儿,活像在说“小屁孩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咕噜噜——”
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花千骨赶紧捂住,脸有点红。从茅山到长留,她走了整整三个月,干粮早就吃完了,这会儿饿得能吞下一头牛。怀里揣着的清虚道长临终前塞给她的推荐信,边角都被手心的汗浸得发皱,跟她此刻七上八下的心一个德行。
“这位小友,请留步。”
身后的声音清得像山涧泉水,带着点玉石相击的脆响。花千骨吓得一哆嗦,手里的包袱差点飞出去,猛地回头,下巴“咚”地磕在包袱角上,疼得她龇牙咧嘴。
看清来人时,她倒吸一口凉气,连下巴疼都忘了。
白衣,墨发,一根简单的玉簪束着头发,几缕碎发垂在额前,被晨光染成淡淡的金。那人就站在三步开外,广袖垂落如流云,明明是极素净的打扮,偏生让人觉得移不开眼。尤其是那双眼睛,像盛着长留山最深的潭水,看着你,又好像没在看你,清清淡淡的,却带着股说不出的威严。
是白子画。
花千骨的脸“腾”地红透了,从耳根子一直蔓延到脖子。在茅山时听师兄们神侃,说长留上仙白子画是三界顶流,修为深到能把天都捅个窟窿,性子却冷得像万年玄冰,别说笑了,怕是连皱眉都吝啬。可眼前这人……看着是清冷,眼神却平和得很,倒不像传说中那般能冻死人。
“前、前辈……”她结结巴巴地开口,声音细得像蚊子哼,手忙脚乱地想把推荐信拿出来,结果越急越摸不着,“我、我是来求见尊上的,我有、有推荐信……”
白子画的目光落在她怀里鼓囊囊的地方,眸色微不可察地动了动。他掐指算过,今日有茅山弟子上山,命格奇特,缠着一丝不该有的劫数。只是没料到,这丫头身上的气息竟干净得不像话,像张没被墨染过的宣纸,偏又透着股野火烧不尽的韧劲儿。
“随我来吧。”他没多问,转身朝山门走。步子不快,却总让花千骨觉得得小跑才能跟上,宽大的衣袖扫过石阶上的露水,留下串转瞬即逝的湿痕,像极了他这人——看着近,实则远得能装下整个云海。
花千骨赶紧跟上去,眼睛忍不住乱瞟。长留山的殿宇像是用月光砌的,阳光一照,能折射出七彩虹光,廊柱上雕着的仙兽瞪着圆溜溜的眼,仿佛下一秒就要跳下来跟她打招呼。偶尔有穿青袍的弟子走过,个个背挺得比竹竿直,见了白子画,老远就弯腰行礼,那恭敬劲儿,比茅山师兄们见了清虚道长还虔诚三分。
“尊上,这便是茅山派送来的弟子?”
一个略带威严的声音炸响,花千骨吓了一跳,抬头见个紫袍中年男子立在大殿门口,国字脸,浓眉毛,眼神跟刀子似的刮过她,看得她脖子都快缩到胸腔里了。
“正是,笙箫默。”白子画微微颔首。
花千骨心里咯噔一下。笙箫默!长留三尊之一,据说比白子画还讲究规矩,最烦投机取巧的。她赶紧低下头,双手把皱巴巴的推荐信递过去,紧张得手心又冒冷汗,生怕对方嫌她字丑。
笙箫默接过信,扫得比翻书页还快,眉头皱成个疙瘩:“年纪尚幼,根骨……不算差,也算不上出众。茅山这是……没人了?”
“清虚道长有托。”白子画打断他,声音依旧平得像湖面,“既来了,便按规矩安置吧。”
笙箫默瞅了白子画一眼,没再吱声,朝旁边弟子扬下巴:“带她去弟子院,明日起,跟入门弟子修行。”
“是,师叔。”一个弟子应声上前,对花千骨做了个“请”的手势。
临走前,花千骨忍不住回头瞅了眼白子画。他还站在原地,背对着她,望着殿外的云海,晨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看着有点单薄,又有点说不出的孤单。她忽然冒出个傻念头:这位上仙,好像……不太开心?
这念头刚冒头就被她掐灭了。上仙怎么会不开心?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怕是连打喷嚏都有仙童递手帕。肯定是自己饿昏头了。
跟着弟子往弟子院走,路过片药圃时,花千骨被个粉衣小姑娘吸引了。那姑娘蹲在地里,正给株绿油油的“草”浇水,那“草”长得跟毛毛虫似的,身子一扭一扭,头顶还顶个小花苞,可爱得紧。
“这是什么草呀?”她忍不住停下脚步。
小姑娘抬头,露出张圆脸蛋,眼睛亮得像黑葡萄:“这是糖宝呀!不是草,是灵虫呢!”
“糖宝?”花千骨觉得这名字比糖葫芦还甜,“我叫花千骨,你呢?”
“我叫落十一,世尊座下的。”小姑娘笑眯眯地戳了戳糖宝的花苞,“它刚化形,还不太会说话。”
糖宝像是听懂了,扭了扭身子,用花苞蹭了蹭落十一的手指,亲昵得像在撒娇。
花千骨看得心都化了:“我也能养灵宠吗?”
“好好修行就行啦!”落十一笑得更欢了,“以后有不懂的,来问我!”
花千骨心里暖烘烘的。刚到长留就交上朋友,还见了传说中的上仙,好像……也没那么难嘛。
她不知道,这一脚迈进门,不仅是踏入仙途,更是踩进了十世轮回的漩涡。更不知道,此刻大殿门口的白子画,望着她消失在回廊尽头的背影,指尖轻轻动了动,眸底深处,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涟漪,正悄悄漫开。
而此刻的七杀殿,血腥味混着脂粉气,一个红衣似火的男子正坐在白骨王座上,指尖转着枚血色玉坠。他长得比女子还妖媚,凤眸一挑,能勾走人的魂,偏偏眼底淬着冰:“白子画,你的劫数……好像要开花了呢。”
王座下的小妖吓得脸都白了,把头埋得比地砖还低。谁都知道,杀阡陌恨白子画恨得牙痒痒,不光因为正邪不两立,更因为很多年前,那桩被血色埋了的往事。
人间帝王殿里,穿龙袍的少年正对着月亮发呆。孟玄朗托着下巴,总觉得忘了什么重要的人,一个……像天山融雪般干净的人。他不知道,他想的“清水”,此刻正在天山之巅,对着月亮擦剑,剑身上映出张清丽却带愁绪的脸。
暗处茶馆里,东方彧卿慢悠悠地品茶,嘴角噙着抹意味深长的笑。桌上摊着张泛黄的图,画着复杂的阵法,中心赫然写着“花千骨”三个字。仇恨的种子在他心里埋了太久,就等这场雨,好破土而出。
五上仙的其他几位也没闲着。紫薰浅夏在异朽阁对着枯萎的薰衣草发呆,檀梵在人间看红尘翻滚,无垢在无垢宫擦剑,剑名“无尘”,人却未必真无尘。
夜色漫上来时,花千骨躺在弟子院的硬板床上,望着窗外的星星傻笑。她梦见自己长出翅膀,飞到云端,白子画正对着她笑,那笑容比长留山的阳光还暖。她没看见,梦中云端之下,无数双眼睛正藏在黑暗里,静静盯着她——
这场跨越十世的纠缠,就从这个傻气的梦开始,缓缓拉开了序幕。而第一笔,落在了长留山的晨光里,落在了那个叫花千骨的小姑娘,和那个叫白子画的上仙,初遇的那一刻。
白子画站在绝情殿最高处,俯瞰着整个长留山。月光洒在他身上,镀了层冷银。他伸手接住片飘落的竹叶,叶子在掌心轻轻颤了颤,化作缕青烟散了。
“劫数……”他低声呢喃,轻得像风,“或许,早就写好了。”
很多年前,师父说他命里藏着个“破”字。破修行?破心防?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作为长留上仙,他的责任是护三界,不是围着命数打转。
只是……今日那丫头亮晶晶的眼,和她身上那股子纯粹的劲儿,像颗小石子,在他沉寂了万年的心湖里,漾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他轻轻叹气,转身入殿,身影消失在夜色里。殿外云海依旧,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有风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