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千骨是被冻醒的。
长留山的清晨带着山巅特有的凉意，她裹着薄薄的被子缩成一团，梦里还在抓那只飞得飞快的糖宝，结果一爪子挠到了床板，冰凉的触感让她猛地睁开眼。
窗外的天刚蒙蒙亮，远处的云海像泼翻的牛奶，泛着淡淡的白。弟子院的屋子里空荡荡的，除了四张硬板床，就只有墙角堆着的几个旧蒲团。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已经不是茅山那个被师兄们护着的小丫头了。
“新来的，发什么呆？该去药圃了！”
门口传来脆生生的吆喝，花千骨一骨碌爬起来，胡乱套上那件宽大的青弟子服。袖子太长，她卷了三圈才露出手腕，领口也松松垮垮的，活像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小孩。
推开门，晨光刚好落在门槛上，一个梳双丫髻的姑娘正叉着腰看她，眼睛圆圆的，脸颊上还有点婴儿肥：“我叫轻水，去年来的。管事说茅山来个小师妹，就是你吧？”
“嗯！我叫花千骨！”她赶紧点头，看到同龄人，紧张感消了大半，“药圃……怎么走啊？”
“跟我走！”轻水转身就走，步子迈得又快又稳，“前三个月都得学认灵草，这是基本功！别说炼丹布阵了，将来你自己磕了碰了，都得知道敷什么药不是？”
花千骨赶紧跟上，一边小跑一边问：“轻水师姐，长留的仙师都很厉害吧？我昨天见到白子画尊上了，他好像……没传说中那么凶。”
“那是你运气好！”轻水回头冲她挤挤眼，“白尊上对谁都淡淡的，可真要犯了错，他罚起人来才叫厉害——当然，比摩严世尊还是强点。听说世尊罚人，能用戒尺把你后背打开花！”
花千骨吓得脖子一缩，赶紧把“摩严”这两个字在心里画了个圈，标注上“危险，绕着走”。
两人说说笑笑穿过回廊，远远就闻到一股清苦的香气。走近了才发现，那药圃大得像片小森林，田垄整整齐齐，里面种着的灵草五花八门：有开着星星点点蓝花的，有结着像小灯笼似的红果的，还有的叶子会随着脚步声轻轻摇晃，仿佛在打招呼。
“小骨！”
熟悉的声音让花千骨眼睛一亮，只见落十一蹲在不远处的田埂上，指尖正轻轻点着一只绿油油的小虫子。那虫子比昨天见时又胖了点，头顶的花苞沾着露水，看着更精神了。
“十一师兄！”她跑过去，轻水也跟着凑过来，笑着说：“师兄又来陪糖宝啦？”
“它昨天褪了层壳，得仔细看着。”落十一的声音软乎乎的，跟她手里的糖宝似的，“刚学会认人呢。”
话音刚落，那小虫子忽然扭了扭身子，用细得像丝线的声音哼唧：“饿……饿……”
花千骨惊得瞪圆了眼：“它、它会说话了？”
“就会这两个字呢。”落十一从竹篮里拿出片亮晶晶的叶子，递到糖宝面前，“来，吃糖草叶，特意给你留的。”
糖宝立刻欢快地扑上去，抱着叶子啃得吧唧响，小身子一拱一拱的，活像个偷吃东西的小馋猫。花千骨看得心都化了，忍不住小声问：“我能摸摸它吗？”
“试试呀，它不咬人的。”
花千骨小心翼翼伸出手指，刚碰到糖宝的身子，就被那滑溜溜的触感惊得缩了一下。糖宝却没怕，反而抬起脑袋，用花苞轻轻蹭了蹭她的指尖，又埋头苦吃，那模样像是在说“给吃的就是好朋友”。
“真可爱……”她由衷地感叹，心里忽然有点羡慕——要是自己也能养这么个小东西，以后修行再苦，看着它估计也不觉得累了。
“哼，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长留，连只虫子都当个宝。”
尖酸的声音像块冰疙瘩砸过来，几人回头，只见一个穿鹅黄色衣裙的少女站在田埂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发间还插着支珍珠钗，下巴抬得老高，眼神里的不屑都快溢出来了。她身后跟着两个小跟班，也学着她的样子撇着嘴，活像三只骄傲的小孔雀。
花千骨认得她——昨天在大殿外远远见过，听旁边弟子议论，是蓬莱岛主的女儿霓漫天。
“霓漫天，你少说两句。”落十一皱起眉，语气沉了沉。
霓漫天却像没听见，目光在花千骨身上扫来扫去，像在打量什么不值钱的玩意儿：“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从凡间小破山来的。长留的药圃也是你能碰的？弄坏了灵草，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这话像针似的扎在花千骨心上。她知道茅山不如蓬莱名气大，可被人这么当面奚落，眼眶还是有点发烫。她攥紧衣角，指甲都快嵌进肉里了，却愣是没说出话来。
“霓漫天你过分了！”轻水往前站了一步，叉着腰瞪回去，“大家都是同门，你摆什么架子？小骨刚来，你当师姐的不该多照顾吗？”
“照顾她？”霓漫天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捂着嘴笑出声，“她也配？有本事比一比认灵草啊？我倒要看看，这茅山来的小丫头有几分能耐！”
落十一想打圆场：“漫天，都是同门，比这个没意思……”
“怎么没意思？”霓漫天打断她，眼睛直勾勾盯着花千骨，“不敢比？还是知道自己不行，怕输了丢人？”
花千骨的脸涨得通红，心里的委屈慢慢变成了股不服气的劲儿。清虚道长说过，遇事不能怂，不然别人只会更欺负你。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迎着霓漫天的目光：“比就比！”
霓漫天显然没料到她敢接招，愣了一下，随即冷笑：“好啊，这可是你说的。输了，就给我磕三个头，承认自己是废物！”
“要是你输了呢？”花千骨的声音不大，却挺坚定。
霓漫天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从腰间摸出颗莹白的珠子，珠子里像裹着团月光，一看就不是凡品：“我会输？行，我输了，这凝神珠就给你！”
周围渐渐围拢了不少看热闹的弟子，对着她们指指点点。轻水急得拉花千骨的袖子：“小骨别跟她比，她从小就跟着岛主学认药草，咱们比不过的！”
花千骨却摇了摇头。她不是非要那珠子，只是觉得不能让人看扁了——不光是为自己，也是为了茅山，为了清虚道长。
“开始吧。”她说。
霓漫天得意地扬了扬下巴，指着旁边一丛开紫花的草：“这是什么？有什么用？”
花千骨凑近看了看，这草的叶子边缘有锯齿，花瓣五片，她在茅山的药经上见过：“紫萱草，性平，能安神，捣碎了敷伤口能止血。”
霓漫天撇撇嘴：“蒙对了。”又指向一株结红果的矮树，“这个呢？”
“赤焰果，性热，能驱寒，吃多了会内火攻心。”花千骨答得飞快。她师兄曾误食过这果子，拉了三天肚子，她印象特别深。
霓漫天的脸色有点不好看了，又连指了好几种，花千骨都一一答了上来，不仅说出名字药性，还能说出几种用法，连落十一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周围的议论声越来越大，有人小声说：“这茅山来的小丫头挺厉害啊！”
霓漫天的额头开始冒汗，眼珠一转，指向药圃最里面一株不起眼的小草。那草跟普通青草没两样，只有叶子背面有层极淡的银霜，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这个！你说得出名字和用处吗？”她语气里带着得意，这是她在一本孤本上看到的，连她爹都未必认得。
花千骨蹲下身仔细看了看，指尖碰了碰那银霜，冰凉凉的一触就化。她忽然想起清虚道长那本缺页的药经上提过“月心草”，说它只在夜间吸月华，银霜是精华，能炼清心丹。
“月心草，”她站起身，看着霓漫天，“夜间吸月华生长，银霜能清心火、解百毒，是炼清心丹的主药。”
霓漫天的脸“唰”地白了，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周围爆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叹，有人忍不住笑出声：“蓬莱岛主的女儿，还比不过个茅山小丫头？”
霓漫天死死攥着凝神珠，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她从小娇生惯养，哪受过这委屈？可话已出口，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认账以后就别想在长留待了。
她狠狠瞪了花千骨一眼，把珠子往地上一摔：“给你！谁稀罕！”说完捂着脸跑了，那两个小跟班赶紧跟上去，背影看着有点狼狈。
珠子“当啷”一声滚到花千骨脚边，轻水捡起来擦了擦递还给她：“小骨你真棒！早知道你这么厉害，我就不担心了！”
落十一也笑着说：“真没想到你懂得这么多，看来茅山的基础教育很扎实。”
花千骨捏着手里的珠子，心里却没什么胜利的喜悦，反而有点沉甸甸的。她知道，这一下算是彻底把霓漫天得罪了。
“这珠子……还是还给她吧。”她说。
“别啊！”轻水赶紧拦住，“是她自己要赌的，输了就该认账！你还回去，她反倒以为你怕她！”
正说着，糖宝忽然扭了扭身子，用细弱的声音说：“骨……骨头……好……”
花千骨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她蹲下身，轻轻摸了摸糖宝的脑袋：“谢谢你啊，糖宝。”
糖宝欢快地晃了晃花苞，又埋头啃起了叶子。阳光穿过云层落在药圃里，照得灵草上的露水闪闪发亮，也照在花千骨带着点迷茫却依旧清澈的脸上。
她不知道，不远处的回廊上，一个白衣身影正静静站着。白子画望着药圃里那个小小的身影，眸色微动。他本是路过，却没料到会看到这么一出。这丫头看着软乎乎的，骨子里倒藏着股不服输的韧劲儿，倒不像初见时想的那般不堪一击。
只是……这份韧劲儿，在这规矩森严的长留，究竟是好事，还是更麻烦的开端呢？
他轻轻叹了口气，转身离去，宽大的衣袖扫过廊下的风铃，叮铃铃一串轻响，像个无声的叹息，消散在长留山的晨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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