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留山的夜来得比凡间早。
花千骨躺在硬板床上,翻来覆去烙饼似的。白天药圃那场较量像块石头压在她心口,不是因为赢了霓漫天的得意,而是怕那骄纵的大小姐往后变着法儿刁难。她摸了摸怀里的凝神珠,珠子凉丝丝的,倒比她掌心的汗还能镇住心慌。
“小骨,还没睡呢?”对面床的轻水探出头,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她脸上,像蒙了层白纱,“是不是在想霓漫天啊?别担心,她也就敢耍耍嘴皮子,真要动手,有师兄师姐们看着呢。”
花千骨蜷了蜷腿,把自己裹得更紧:“我就是觉得……不该惹她的。”
“你那叫惹她?”轻水“嗤”了一声,“是她自己找上门来的!再说了,你赢了她,那是你有本事!我跟你说,长留山看着规矩多,其实最看重实力,你本事硬,别人才不敢欺负你。”
这话倒让花千骨想起白天的事。她能认出月心草,全靠清虚道长留下的那本残卷。那本书页都发黄了,好多字还被虫蛀了,师兄们都笑是废纸,偏偏她当宝贝似的翻了无数遍。没想到今儿个真派上了用场。
“对了,”轻水忽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的,“你知道吗?听说咱们入门弟子里,有个天大的机缘——要是能被尊上看中,说不定能去绝情殿当亲传弟子呢!”
“绝情殿?”花千骨愣了愣,想起白天那个白衣背影,“就是白子画尊上住的地方?”
“可不是嘛!”轻水眼睛发亮,“整个长留,能让尊上亲自教导的弟子,百年来也就那么一两个!听说绝情殿上有片千年雪莲,还有会唱歌的灵鸟,连喝的水都是玉髓泉呢!”
花千骨听得咋舌,心里却没什么向往。那位上仙看着就冷冰冰的,跟他待在一块儿,怕是连喘气都得小心翼翼,哪有弟子院自在?
正说着,窗外忽然传来“扑棱”一声,像是什么鸟撞在了窗纸上。轻水吓得一哆嗦,赶紧缩回被子里:“什么东西?”
花千骨壮着胆子爬起来,扒着窗缝往外看。月光下,一只灰扑扑的小麻雀正歪歪扭扭地飞,翅膀上沾着血迹,看样子是被什么野兽追得慌不择路。
“是只受伤的鸟儿。”她回头冲轻水小声说。
“管它呢,山里的鸟兽多了去了。”轻水裹着被子嘟囔,“快睡吧,明天还要早课呢。”
花千骨却没动。她想起茅山后山的那些小动物,每次受伤了,她都会偷偷抱回去上药。她咬了咬唇,悄悄推开房门——弟子院的门是木门,轴子不太灵,“吱呀”一声在夜里格外清楚。
她屏住呼吸,踮着脚跑到院子里,那小麻雀正挣扎着往墙角钻,一边扑腾一边发出凄厉的啾鸣。花千骨慢慢蹲下身,伸出手想碰它,小家伙却吓得羽毛都炸起来了。
“别怕,我不伤害你。”她放柔声音,像哄小孩似的,“我给你上药,很快就不疼了。”
她从怀里摸出白天在药圃偷偷藏的止血草——白天跟霓漫天比试过後,落十一偷偷塞给她的,说这草消炎最好用。她把草叶嚼烂了,小心翼翼往麻雀翅膀上敷,小家伙疼得啾啾叫,却奇异地没再挣扎,只是用黑溜溜的眼睛盯着她。
就在这时,院墙外忽然传来几声狼嚎,声音近得像是就在墙根下。小麻雀吓得抖个不停,往花千骨手心里钻。她也慌了,长留山虽说是仙山,可后山也有不少灵兽,饿极了连弟子都敢招惹。
“别怕别怕,我带你回屋。”她赶紧把麻雀捧起来,转身要跑,却没留神脚下的石子,“哎哟”一声摔在地上,手心的麻雀也惊得飞了出去,撞在院门上又掉下来,正好落在一双白靴前。
花千骨抬头,吓得差点咬掉舌头。
月光下,白子画就站在院门口,白衣被夜风吹得轻轻扬起,墨发上沾着点夜露,看着比白天更清冷了几分。他手里正捧着那只小麻雀,指尖轻轻碰了碰它受伤的翅膀,原本焦躁的小家伙竟乖乖不动了。
“尊、尊上……”花千骨赶紧爬起来,膝盖磕得生疼也顾不上揉,手忙脚乱地想解释,“我、我就是看它受伤了,想……”
“长留弟子,当以修行为重,不可沉迷于旁枝末节。”白子画的声音比夜风还凉,目光落在她沾着泥土的裤腿上,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
花千骨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头埋得快抵到胸口。是啊,仙门弟子讲究清心寡欲,哪能像凡间丫头似的整天惦记着阿猫阿狗?她赶紧点头:“是,弟子知错了,以后再也不会了。”
白子画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掌心的麻雀。他指尖凝起一点淡淡的白光,轻轻覆在麻雀的翅膀上,原本血淋淋的伤口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了。小家伙扑腾了两下翅膀,在他掌心转了个圈,啾鸣了一声,像是在道谢,然后扑棱棱飞向夜空,很快消失在月色里。
花千骨看得眼睛都直了。这就是上仙的修为吗?动动手指就能治好伤?
“你的膝盖。”白子画忽然开口,目光落在她渗出血迹的裤腿上。
花千骨这才感觉到疼,疼得她龇牙咧嘴,却硬撑着说:“没事的尊上,小伤,过两天就好了。”
白子画没理她,从袖中取出个小玉瓶,弯腰放在她面前的地上:“取一滴涂在伤口上,明日便好。”说完,转身就走,白衣身影很快融入夜色,只留下淡淡的药香在空气里飘。
花千骨愣了半天,才捡起地上的玉瓶。瓶子冰冰凉凉的,上面刻着繁复的花纹,一看就不是凡物。她拔开塞子,一股清冽的香气扑面而来,里面装着半瓶透明的液体,看着像水,却比水稠些,沾在指尖滑溜溜的。
她咬着牙把液体滴在膝盖上,原本火辣辣的疼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清凉的感觉,顺着膝盖往四肢百骸蔓延,舒服得她差点叹气。
回到屋里时,轻水早就睡着了,嘴里还嘟囔着“要去绝情殿”。花千骨躺在床上,捧着那个小玉瓶翻来覆去地看,心里乱糟糟的。
这位上仙,到底是冷还是热呢?白天在大殿上帮她说话,夜里撞见她管闲事,虽说语气严厉,却又给了她这么珍贵的药……
她想起刚才他低头看麻雀时的样子,月光落在他侧脸,长长的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竟不像平时那么遥不可及。花千骨忽然有点脸红,赶紧用被子蒙住头——天哪,她怎么能对尊上想这些乱七八糟的!
而此刻的绝情殿,白子画正站在丹炉前,指尖捏着一株刚采的凝神草。炉子里的火焰明明灭灭,映得他脸色忽明忽暗。
他刚才本是去后山查探异动——昨夜七杀殿的气息在山门外一闪而过,他放心不下才亲自去看。路过弟子院时,却听见里面的动静,本想转身离开,却瞥见那丫头笨手笨脚地给麻雀上药,明明自己吓得手抖,还硬撑着柔声哄着,那模样,像极了很多年前……
他闭了闭眼,把不该有的念头压下去。
这丫头命格诡异,身上缠着的劫数连他都看不透。按规矩,该将她逐出长留,以绝后患。可清虚道长临终托孤,他又不能坐视不理。
“罢了。”他低声呢喃,将凝神草扔进丹炉,“且看她造化吧。”
炉子里的火焰“腾”地窜高,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忽大忽小,像个解不开的结。
第二天一早,花千骨的膝盖果然好了,连个疤痕都没留下。她把小玉瓶小心翼翼地收进包袱里,想着以后有机会一定要还给尊上。
早课是在练武场,教他们的是个姓张的中年仙师,脸膛黝黑,嗓门比钟声还响。他教的是最基础的吐纳法,花千骨跟着比划,却总觉得气沉不下去,憋得脸通红。
“花千骨!”张仙师忽然点名,吓得她手一抖,差点岔了气,“你这姿势不对!腰要挺直,气沉丹田,不是让你把肚子鼓起来!”
周围传来一阵低低的哄笑,花千骨抬头,正好看见霓漫天站在不远处,抱着胳膊冲她冷笑,眼神里的嘲讽像针似的扎过来。
她赶紧调整姿势,可越紧张越出错,气没沉下去,反倒呛得咳嗽起来,眼泪都快出来了。
“笨手笨脚的,真是丢长留的脸。”霓漫天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的人听见。
花千骨的脸又红又烫,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咬着牙,一遍遍地按照仙师说的做,可那股气就像个调皮的小猴子,总在胸口乱蹿。
就在她快要放弃的时候,忽然感觉有人轻轻碰了碰她的后背。她吓了一跳,回头却没看见人,只有风吹过练武场边的竹林,沙沙作响。可奇怪的是,被碰过的地方像是有股暖流涌过,她下意识地跟着那股暖意调整呼吸,原本乱窜的气竟然乖乖沉了下去,浑身都舒坦了。
她愣了愣,抬头往远处看。练武场的高台上,站着几个负责巡视的长老,其中一个白影格外显眼。白子画背对着练武场,正和旁边的笙箫默说着什么,宽大的衣袖在风里轻轻飘动,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花千骨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是他吗?
她甩了甩头,觉得自己肯定是想多了。尊上那么忙,怎么会注意到她这个小小的入门弟子?
可不知怎么的,接下来的吐纳练习,她做得格外顺利,连张仙师都多看了她两眼,难得没再训斥。
下课的时候,轻水凑过来说:“小骨,你刚才怎么忽然就开窍了?我看你练得挺好的呀!”
花千骨摸了摸后背,那里好像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暖意。她抬头望向高台,那白影已经不见了,只有空荡荡的栏杆立在那里,被晨光镀上了一层金边。
她心里忽然冒出个连自己都觉得荒唐的念头:或许,这位冷冰冰的上仙,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掐灭了。她是个来自茅山的小丫头,他是高高在上的长留尊上,他们之间,本就隔着云泥之别。
只是她不知道,高台上的白子画,在转身离开的那一刻,指尖轻轻动了动。他能感觉到,那丫头身上的气息虽然微弱,却像破土的嫩芽,带着股不屈不挠的劲儿,正一点点往上冒。
而这股劲儿,究竟会让她长成参天大树,还是……被狂风暴雨摧折,他也说不准。
长留山的云依旧慢悠悠地飘着,花千骨抱着膝盖坐在练武场边,看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峰,忽然觉得,未来的日子,好像没那么难熬了。
至少,这里有会说话的糖宝,有热心的轻水,还有……一个可能没那么冷的尊上。
她不知道,这份刚刚萌芽的念想,会在往后的岁月里,长成缠绕十世的藤蔓,将她和那个白衣仙人紧紧捆在一起,爱也深,痛也切,直到轮回的尽头,都挣不脱,也舍不得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