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子们嬉笑着散去，学堂里很快只剩下他们两人。夕阳的金辉透过窗棂，在青石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墨锭研磨开的松烟气息。
孙子迁梗着脖子，故意把书袋弄得哗啦响，就是不肯拿出纸笔。他打定主意，只要萧矜池敢催他，他就……他就把墨汁泼到对方那件碍眼的月白学袍上！
萧矜池却并不催促。他自顾自地在孙子迁旁边的位置坐下，将书卷平整地摊开，又取出自己的笔墨，慢条斯理地开始研墨。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天生的韵律感，连研磨的沙沙声都显得格外清晰，像是在挑战孙子迁所剩无几的耐心。
“喂！”孙子迁终于忍不住，一拍桌子，“要抄你自己抄！小爷我才不……”
“夫子之命，违者当罚扫茅厕一月。”萧矜池头也没抬，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听闻孙小侯爷素有洁癖。”
孙子迁的话瞬间卡在喉咙里。扫……扫茅厕？！他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胃里一阵翻腾。他爹要是知道他在书院干这个，怕不是要亲自来把他摁进茅坑里！
他恶狠狠地瞪着萧矜池，对方却依旧专注于那方歙砚，仿佛里面的墨汁是什么绝世珍品。夕阳给他低垂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光，长睫在眼下投下细密的阴影，竟有种……该死的好看？
孙子迁被自己脑子里突然冒出的念头吓了一跳，赶紧甩甩头，气呼呼地一屁股坐下，粗鲁地抽出纸笔，没好气地说：“抄就抄！哪篇？快点！"
萧矜池这才抬眸，将摊开的书推到他面前，修长的手指点了点其中一段：“自此，三遍。”
孙子迁一看，正是课堂上萧矜池精彩论述的那一段，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抓起笔，蘸饱了墨，几乎是带着泄愤的力道，在纸上龙飞凤舞起来。那字迹，与其说是写字，不如说是画符，张牙舞爪，墨团点点。
萧矜池看了一眼，没说话，重新垂下眼眸，拿起自己的书继续看。
学堂里只剩下孙子迁奋笔疾书，不是，是破坏纸张的沙沙声，以及萧矜池偶尔翻动书页的轻响。这种寂静比争吵更让孙子迁难受。他偷眼瞧去，只见萧矜池神情专注，指尖偶尔在书页行间轻轻划过，完全把他当成了空气。
一种被无视的挫败感油然而生。他眼珠一转，又开始作妖。
“哎呀，这笔真难用！”他故意手腕一抖，一大滴墨汁甩向萧矜池的袖口。
萧矜池仿佛背后长了眼睛，拿着书的手腕极其自然地一转，书页边缘恰好挡开了那滴墨汁，只有几点极细微的墨星溅上了他的袖口，在月白衣料上晕开小小的痕迹，若不细看，几乎察觉不到。
他依旧没抬头，只是淡淡开口：“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孙同学连笔都掌控不好，难怪基础薄弱。”
“你！”孙子迁再次被噎住，看着对方袖口那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墨点，再看看自己面前纸上大大小小的墨团，第一次生出一种无力感。这家伙是泥鳅变的吗？怎么每次都能让他滑过去！
他憋着气，不再搞小动作，闷头抄写。可越是心急，字写得越是难看，错误也越多。等他好不容易鬼画符般抄完一遍，已是满头大汗。
萧矜池不知何时放下了书，目光落在他那惨不忍睹的“作品”上。
“这里，‘郑伯克段于鄢’，你写成了‘郑伯克段于焉’。”他伸出手指，虚点在某个字上，指尖干净修长，与孙子迁沾满墨迹的手指形成鲜明对比。“这里，‘不及黄泉，无相见也’，漏了‘无’字。”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没有嘲讽，却比直接的嘲笑更让孙子迁难堪。
孙子迁脸涨得通红，嘴硬道：“要你管！差不多就行了！”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萧矜池收回手，重新坐直，“若领兵打仗，一字之差，可致全军覆没。若修史著书，一字之误，可淆乱千古。”
他的语气并不严厉，甚至可以说是平和，但那话语里的分量，却让孙子迁一时语塞。他虽顽皮，却也出身侯府，自幼耳濡目染，明白这些道理。只是他从未想过，这些会跟抄书联系在一起。
看着孙子迁愣住的样子，萧矜池顿了顿，忽然将一方干净的素白手帕推到他面前。
“手。”他言简意赅。
孙子迁下意识低头，看到自己黑乎乎的指尖，脸上更热了。他别扭地接过手帕，胡乱擦了擦，那帕子上立刻染上团团墨迹，还带着一股淡淡的、像是冷泉混合了药草的清冽气息，和萧矜池身上的味道一样。
“重抄。”萧矜池不再看他，重新拿起书，只留下这两个字。
孙子迁看着那方被自己弄脏的帕子，又看看萧矜池平静的侧脸，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愤怒、羞恼、挫败，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说中心事的心虚？
他默默铺开新的纸张，这一次，落笔时，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力道。
夕阳渐渐西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更长，在布满墨香的书案上，悄然交织。
当孙子迁终于歪歪扭扭、但勉强算工整地抄完三遍时，外面已是星斗初现。
萧矜池放下书，仔细检查了一遍，虽然没说什么赞许的话，但也没有再挑错。他起身，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喂，”孙子迁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别扭，“那个……帕子，我洗干净还你。”
萧矜池动作顿了顿，没有回头，只传来清冷的一句：“不必，扔了即可。”
说完，他便拿着书卷，步履从容地离开了学堂，消失在渐浓的夜色里。
孙子迁独自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块染墨的素帕，上面清冽的气息似乎还在鼻尖萦绕。他第一次觉得，这个叫萧矜池的家伙，或许……并不只是讨厌那么简单。
而走出学堂的萧矜池，在无人看到的角落，抬起手，看了看袖口那几点几乎看不见的墨迹，唇角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江东孙氏孙何……”他低声自语，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兴味，“倒是有趣。”
这场始于课堂恶作剧的“指导”，在墨香与无声的交锋中悄然落幕。孙子迁的“报复”再次落空，但一颗名为“在意”的种子，却在不经意间，落入了少年心田的泥土中，只待岁月浇灌，破土而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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