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子迁这种“阴魂不散”又别别扭扭的跟随,持续了相当一段时间,直到某天下午的书法课上,发生了点意外。
书法课是孙子迁最深恶痛绝的课程之一。让他拿着轻飘飘的毛笔,一笔一画地描摹,比让他扛着几十斤的石锁扎马步还难受。果不其然,当其他学子都在凝神静气,力求写出风骨时,孙子迁面前的纸上已经晕开了好几团墨迹,字迹歪斜得像醉汉跳舞。
夫子踱步过来,看着他的“大作”,痛心疾首地摇头:“子迁啊子迁,你这笔力……唉,重写!”
孙子迁撇撇嘴,认命地铺开新纸,蘸饱了墨,刚要落笔,眼角余光瞥见斜前方的萧矜池。对方身姿挺拔,执笔稳健,手腕悬空,运笔自如,笔下字迹清峻工整,已有几分风骨。再看看自己……一股莫名的烦躁涌上心头。
他心不在焉地写着,手下力道没控制好,笔锋猛地一顿,一大坨墨汁毫无预兆地甩飞出去,不偏不倚,正朝着萧矜池那边——
“小心!”旁边有学子惊呼。
萧矜池反应极快,听到风声便手腕一抬,想用笔杆格开,但那墨汁来得太快太突然,虽未被泼个正着,却仍有几滴乌黑的墨点,溅上了他刚刚写好、正铺在桌案上晾干的一幅字,以及他雪白的袖口。
墨迹在宣纸上迅速晕开,破坏了整幅字的完美。袖口上,那几点墨痕也格外刺眼。
学堂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向肇事者孙子迁,又小心翼翼地看向萧矜池。谁都知道萧矜池极爱整洁,他的东西,尤其是笔墨纸砚和衣物,向来是一尘不染。这次……
孙子迁也傻了,举着还在滴墨的笔,呆呆地看着萧矜池袖口和作品上的墨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这次真不是故意的!可……谁会信?
萧矜池看着被毁的字,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松开。他没有立刻发作,甚至没有看孙子迁一眼,只是放下笔,拿起旁边干净的宣纸,轻轻覆盖在那幅被污损的字上,吸掉多余的墨汁。然后,他掏出一方素白的手帕——并非上次给孙子迁的那块——低头,默默擦拭袖口的墨痕。
那沉默的姿态,比任何斥责都让人难堪。
夫子见状,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对孙子迁道:“子迁,毛手毛脚!还不快向矜池道歉!” 孙子迁这才如梦初醒,脸上火辣辣的。他放下笔,走到萧矜池桌前,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低得像蚊子哼哼:“对……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萧矜池擦拭的动作停住,终于抬眸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但也没有怒气,只是平静地陈述:“我知道。”
他知道?他知道自己不是故意的?孙子迁一愣,心里那点委屈和慌乱奇异地平复了一些,但愧疚感却更重了。
“我……我赔你一幅字!赔你衣服!”孙子迁梗着脖子,试图弥补。
萧矜池没说话,只是将擦拭后依旧带着明显墨迹的袖口往回收了收,重新拿起笔,铺开新的宣纸,淡淡道:“不必。劳驾,让一让,你挡光了。”
孙子迁噎住,看着对方已经垂下眼眸,准备重新书写,那副完全把他当成空气的样子,让他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难受。他默默地退开,回到自己的座位,看着面前一团糟的宣纸,第一次,没有了敷衍了事的心思。
接下来的时间,孙子迁罕见地没有睡觉,也没有胡乱涂画。他握着笔,学着萧矜池的样子,试图控制手腕的力道,一笔一画,写得极其缓慢而认真。尽管字迹依旧算不上好看,但至少,他没有再制造出新的墨团。
放课后,学子们陆续离开。孙子迁磨蹭到最后,看见萧矜池将那幅被污损的字仔细卷起,拿在手中,走出了学堂。
鬼使神差地,孙子迁悄悄跟了上去。
他看到萧矜池并没有回学舍,而是走到了书院后园那处僻静的荷花池边。池边设有水缸,供学子盥洗。萧矜池站在水缸旁,展开那幅字,静静看了片刻。池水映着天光,也映着他清寂的侧影。
然后,在孙子迁惊讶的目光中,萧矜池手腕一松,将那卷被墨污损的宣纸,轻轻投入了水中。
墨迹遇水,迅速氤氲开来,像一朵颓败的黑花,转瞬便被池水吞没,消失无踪。
萧矜池看着那涟漪散去,水面恢复平静,这才转身,无声地离开。
躲在假山后的孙子迁,看着那空荡荡的水面,心里也跟着空了一块。他忽然明白,萧矜池那句“不必”是什么意思。有些东西,污损了就是污损了,赔是赔不了的。
那天晚上,孙子迁学舍的灯亮到了很晚。
第二天,书法课上。
夫子照例巡视,走到孙子迁桌前时,惊讶地“咦”了一声。
只见孙小侯爷面前的宣纸上,字迹虽然依旧带着几分稚拙和僵硬,但每一个笔画都看得出是用了心的,结构也勉强算得上端正,最重要的是——干净!一整张纸,竟然没有一个墨团!
夫子捻须,难得地露出了点笑意:“嗯,今日颇有进益。”
孙子迁没像往常那样得意,只是抿了抿唇,眼角余光飞快地瞟了一眼斜前方那个清瘦的背影。
萧矜池似乎并未注意这边的动静,依旧专注地写着他的字,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但若有人细看,或许能发现,他笔下正在书写的那一行,某个字的收笔处,笔锋比平时,要稍稍柔和那么一丝丝。
墨池涟漪已平,但某些心湖的波动,却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