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天,到了傍晚,滂沱大雨总是突然而至。
黑云如墨,沉沉压在西夏皇宫巍峨的宫墙之上,遮天蔽日,将白日里华彩熠熠的殿宇染得一片暗沉。那些飞檐翘角、雕梁画栋,此刻都没了半分荣光,反倒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张开冰冷的臂膀,将宫墙内的人牢牢囚住,连呼吸都带着无形的枷锁。
寝殿宽阔得令人心慌,陈旧的纱帘在穿堂风中微微晃动,积了厚厚一层灰的帘穗拖拽着,发出细碎又沉闷的声响。明明是初夏暑热时节,殿内却透着一股浸骨的寒凉,从青砖地底下往上冒,顺着衣料钻进毛孔,冻得人浑身发颤。地上散乱着绫罗衣裳与珠翠首饰,金钗玉簪滚落在尘埃里,碎成两半的玉佩沾着泥污,分明是刚刚经历过一场撕心裂肺的浩劫,连一丝体面都未曾留下。
野利灵汐半跪在地上,膝盖抵着冰冷的青砖,疼得麻木。她微微仰头,望着面前站着的人,眼底一片空洞。
谁能想到,这位曾母仪天下的皇后,不过三十年华,面容却苍老得如同老妪。眼角的细纹深刻如刀刻,鬓边竟已生出缕缕白发,往日里顾盼生辉的眉眼间,此刻只积着沉沉的戾气,像化不开的乌云。一双眼睛更是死水微澜,宛如一口被遗忘了千百年的枯井,干涸得流不出半滴眼泪,可那深不见底的地方,却藏着焚心蚀骨的恨意,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都焚烧殆尽。
“娘娘,请吧。”身侧的太监屈奴手捧着一方洁白绢帛,那绢帛白得刺眼,像一道催命符。他语气里的不耐毫不掩饰,甚至带着几分施舍般的傲慢:“老奴还等着向皇帝复命呢,娘娘莫要再拖延了。”
野利灵汐的目光缓缓落在屈奴脸上,那目光冰冷又沉重,看得屈奴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她沉默了许久,久到殿外的雨声都仿佛变得遥远,才慢慢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被砂纸磨过,带着混沌的痛楚:“屈奴,你忘了吗?本宫当初提拔你的时候,你还只是嵬名丑公公身边一条摇尾乞怜的狗啊!”
屈奴脸上闪过一丝难堪,随即又挺直了腰杆,倨傲地微微昂头,语气里满是幸灾乐祸的凉薄:“娘娘,今时不同往日了。”
“今时不同往日……”野利灵汐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像是在品味什么苦涩的良药,突然之间,她仰头大笑起来,那笑声凄厉又绝望,在空旷的寝殿里回荡,听得人心头发紧,“好一个今时不同往日!真是好得很啊!”
只因这一句轻飘飘的“今时不同往日”,那些从前见了她便俯首帖耳、毕恭毕敬的臣子奴仆,如今竟也敢对她呼来喝去、肆意轻慢;只因这一句“今时不同往日”,她就要落得个三尺白绫、身首异处的下场!往日究竟是个什么往日?是她身为皇后、母仪天下的荣光岁月吗?今时又到底是从哪里开始的?是从没藏夫人袅袅娜娜走进这皇宫大门开始?还是从太子被废、打入冷宫开始?亦或是从长公主远嫁和亲、却惨死在途中开始?再或是从她为了大白高国,甘愿远赴辽国人质五年、忍辱负重归来开始?
从“往日”到“今时”,从高高在上的皇后到任人宰割的废后,不过是李元昊的一句话啊!他一句话,满朝文武便能立刻变了脸色,趋炎附势;他一句话,这大白高国的黑白便能颠倒,是非便能混淆!这世上还有比这更荒唐、更残忍的事情吗?好一个“今时不同往日”!
就在这时,寝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冷风裹挟着雨丝灌了进来,吹得纱帘剧烈晃动。一双绣着金龙纹样的锦靴,稳稳地停在了野利灵汐的面前。往上望去,是明黄色的袍角,绣着繁复的龙纹,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透着不容置疑的尊贵与威严。
“看在你跟了朕二十年的份上,朕赐你全尸,谢恩吧。”李元昊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没有半分怜悯,也没有半分不舍。
野利灵汐慢慢抬起头,脖颈僵硬得像是生了锈。她望着高高在上的男人,时间似乎格外厚待他,二十年的风霜岁月,竟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丝毫印迹,依旧是当年那个丰神俊朗、让她一见倾心的模样。他是大白高国名正言顺的皇帝,是天下人称颂的明君,是她痴恋了二十年、相濡以沫走过风雨的丈夫啊!可如今,他却用这样冰冷的语气,对她说着“赐你全尸,谢恩吧”。
“为什么?”野利灵汐艰难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带着血的腥甜。
李元昊垂眸看着她,眼底一片深邃,没有回答。
“为什么?”她又问了一遍,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心裂肺的痛楚与不甘,“为什么要抄了野利家族满门?他们对你忠心耿耿,为你赴汤蹈火,你怎能如此狠心?”
想当年,他还是二王子,先皇育有四子,个个都非庸碌之辈。偏那世子体弱多病,先皇又迟迟不肯改立世子,朝堂之上,王子夺嫡的风云暗涌,杀机四伏。她爱慕李元昊的风华绝代,痴迷他的才华抱负,不顾家族长辈的苦苦劝阻,执意要嫁给他,终于得偿所愿。从那一刻起,整个野利家族便与他紧紧绑在了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正因为如此,她才尽心尽力地辅佐他,从一个不谙世事、娇生惯养的娇娇女儿,一点点学着参与朝堂之事,为他出谋划策,为他笼络人心,陪着他熬过最艰难的岁月,终于助他平定叛乱,定下江山。党项族在李元昊夫妻手里蒸蒸日上,终于李元昊摆脱宋辽独立建立大白高国,也称西夏。李元昊登基称帝那一日,亲手将凤冠霞帔戴在她头上,立她为后,那一刻的荣光,是她此生都难以忘怀的。她以为,她会是这世上最幸福、最风光的皇后。
可谁曾想,皇子叛乱刚平定,西夏根基尚未稳固,吐蕃便趁机来犯,大宋国也在一旁虎视眈眈,局势危急。为了向辽国借兵,解国家燃眉之急,她甘愿放下皇后的尊荣,远赴辽国人质。走的那一天,她的女儿和儿子尚且足月,粉雕玉琢,可爱至极。李元昊亲自送她到宫门口,握着她的手,眼含深情地说:“灵汐,委屈你了,朕一定会亲自将你接回来。”
那一句承诺,支撑着她在辽国忍了五年的孤独与屈辱。她日日盼,夜夜盼,盼着能早日回到他身边,回到孩子们身边。五年后,她终于得偿所愿,踏上了西夏的土地,可回到这皇宫里,却发现一切都变了。后宫之中,早已多了一个美貌倾城、才情卓绝的没藏夫人,占据了他所有的宠爱与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