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分明的宅院庄严肃穆,青石板路被夜雨洗得发亮,朱红立柱笔直挺立,雕花栏杆上刻着繁复的海棠纹样,纹路间还凝着未干的雨珠。一夜秋雨刚歇,天际微露曦光,肥厚的芭蕉叶上,水珠顺着叶缘缓缓滚落,悄无声息渗入脚下的泥土里,溅起细碎的湿痕,空气中弥漫着雨后泥土与草木的清新气息,沁人心脾。
屋内陈设雅致,桌上的紫金香炉塑成小巧的瑞兽模样,昂首吐着缕缕轻烟,那烟是清冽甘醇的水木香,在初秋微凉的空气里徐徐弥漫开来,闻着分外舒爽,驱散了雨后的湿寒。
床榻四角悬挂着镶着五彩流苏的香包,色泽艳丽夺目,随风轻晃,散出淡淡的安神香气。柔软的榻边,两个身形高挑、梳着双环髻的丫鬟正小心翼翼地为床上人轻摇蒲扇,动作轻柔至极,生怕惊扰了榻上人的酣眠,目光里满是真切的关切。
“这天儿本就凉了,小娘子偏不慎掉进水去,若是发热不退、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得了!”穿青色窄袖衫的丫鬟面带焦灼,眉头紧紧蹙起,语气里满是掩饰不住的担忧,“小娘子都昏睡了整整一天一夜,昨日请来的大夫明明说,这时候该醒了,怎的还没半点动静?我这心啊,就跟揣了块石头似的,沉甸甸的放不下!”
“莲花,都过去大半个时辰了,大夫怎么还没过来复诊?”另一个穿紫衣的丫鬟急得直跺脚,声音里带着哭腔,“小娘子要是有个好歹,我们可怎么向夫人和老爷交代啊!”
“二夫人那边看得紧着呢,小娘子落水这事儿,终究算不得体面,府里上下都被叮嘱要藏着掖着,不许声张。”莲花瞥了一眼床上面色苍白的人,连忙压低声音,语气里满是愤懑与无奈,“偏偏夫人和老爷都奉旨离了兴庆府,大少爷也外出公干未归,老夫人向来偏心东院的野利婉蓉姐妹,根本不管咱们小娘子的死活!小菊和芍药一大早便去请大夫,这会子天都亮了还没回来,莫不是被二夫人那边的人拦着了?这分明是要把小娘子往绝路上逼啊!不行,我得出去看看,就算是拼了我这丫鬟的性命,也得把大夫给请回来!”
话音未落,便听得床上传来一声微弱的呻吟,轻得如同风中残烛的微光,却清晰地传入两个丫鬟耳中。
“小娘子醒了!小娘子真的醒了!”紫衣丫鬟惊喜地叫出声,眼眶瞬间红了,连忙快步跑到床边,声音哽咽着满是激动,“谢天谢地,你可算醒了,你要是再不醒,我和莲花都要急疯了!”只见床上的少女缓缓睁开眼,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颤动了几下,抬手揉了揉发胀的额头,在丫鬟的轻声搀扶下,缓缓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杜鹃……”野利灵汐喃喃低语,声音微弱得像一缕轻烟,却带着刻骨铭心的思念与痛楚,那是她藏在心底多年、不敢轻易触碰的名字。
“奴婢在呢,小娘子,奴婢一直在这儿守着你!”紫衣丫鬟正是杜鹃,她含泪笑着握住野利灵汐的手,指尖带着微凉的暖意,掌心的温度却滚烫而真切,“小娘子身子可好些了?头痛不痛、心口闷不闷?你昏睡了一天一夜,眼看着热退了却不见醒,奴婢刚才正想着,就算是闯祸,也要再去催催大夫呢!”
“小娘子,要不要喝点水润润喉?这水是温的,刚好合口。”莲花连忙端过一杯温热的茶水,小心翼翼地递到她唇边,眼神里满是疼惜,“你落水后便没喝过水,定是渴坏了。”
野利灵汐有些困惑地看着眼前两人,目光在她们脸上缓缓流转,指尖微微颤抖。
她曾有四个一等丫鬟,杜鹃、莲花、小菊、芍药,个个聪慧灵敏、忠心耿耿,是她在深宅大院与后宫风云中最亲近的人,可惜命运弄人,到最后,竟无一人能陪她走到最后,个个都为她付出了性命。
莲花在她赴辽国做人质时,为了护她不被荒淫无度的辽国太子羞辱,拼死阻拦,用柔弱的身躯挡在她身前,最终被辽国太子下令乱刀砍死,死状凄惨。小菊和芍药,一个被派去随素云公主远嫁吐蕃和亲,却在途中遭了没藏夫人的毒手,被伪装成意外身亡;一个留在后宫,为帮她与没藏夫人争斗,搜集对方的罪证,却被没藏夫人察觉,惨遭诬陷,打入冷宫后含冤而死。
至于杜鹃,生得最为貌美,眉眼如画、身姿绰约,当初为了助李元昊顺利上位,拉拢朝中那位手握重权的权臣,杜鹃甘愿牺牲自己,自请为妾,以美色与智慧成为权臣倒向李元昊的重要助力,可最后,却被权臣善妒的妻子寻了个莫须有的由头,拖到院子里重杖责罚,硬生生被打死,含冤而死时,不过才十八岁。
当年得知杜鹃死讯的那一刻,野利灵汐哭得肝肠寸断,腹中胎儿都险些不保,若不是太医及时救治,恐怕早已一尸两命。那些日子,她夜夜难眠,脑海里全是杜鹃温柔的笑脸与临终前的惨状,心中的悔恨与痛苦,如潮水般日夜侵袭着她。
如今,杜鹃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眉眼依旧秀美如画,眼中满是真切的关切,莲花也笑盈盈地望着她,递水的手稳而轻柔。两个丫鬟都是十四五岁的年纪,眉眼间满是青涩与鲜活,没有经历过后来的血雨腥风,那份纯粹的担忧,让野利灵汐一时恍惚,竟不知是梦是真。
片刻后,她苦笑着闭上眼睛,一行清泪顺着眼角滑落,心中暗道:这死前的幻觉,竟真切到如此地步,连她们的声音、眼神,都与记忆中一模一样,若是这梦永远不醒,该多好。
“小娘子在说什么胡话呢?怎么还哭了?”莲花连忙把茶杯放到一旁,伸手轻轻摸向野利灵汐的额头,指尖的触感冰凉舒适,“莫不是还在烧,把脑子烧糊涂了?太医说热已经退了呀!”
指尖触到额头的凉意舒适而真实,绝非虚幻,那温度透过肌肤传入心底,让野利灵汐浑身一震。她猝然睁眼,眼中的迷茫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锐利如刀的锋芒,那是经历过生死劫难、看透人心险恶后才有的眼神,深沉而坚定。她缓缓低下头,凝视着自己的双手,目光久久没有移开。
那是一双白嫩纤细的手,肌肤细腻如凝脂,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圆润饱满,指节小巧可爱,一看便是养尊处优、从未受过半点苦楚的模样,连一丝薄茧都没有。
这不是她的手!
她的手,曾陪李元昊处理堆积如山的朝事、审时度势谋划全局,早已被笔墨磨得粗糙不堪;曾一本本翻阅家族的账本,为了生计精打细算,指尖布满细小的纹路;在辽国做人质的三年里,她被当成仆妇般呼来喝去,干尽了粗活重活,双手被冻疮与劳作折磨得伤痕累累;在后宫之中,为了保护宁令哥和素云,她步步为营与人争斗,双手也曾沾染过鲜血;在阴冷潮湿的冷宫里,她日夜浆洗衣衫,受尽磋磨,那双手早已生满老茧,关节肿大变形,黝黑干瘦,哪里是这般娇娇嫩嫩、能掐出水来的模样?
这不是梦,也不是幻觉!她真的回来了,回到了一切悲剧尚未发生的时候!狂喜与复仇的火焰在她心中熊熊燃起,眼神愈发坚定。
“给我拿一面镜子来。”野利灵汐开口,声音依旧带着刚苏醒的虚弱,语气却异常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