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娘子，二小姐来看你了。”
兴庆府的野利家族府邸，玉娇苑内静得只闻窗棂外风拂草木的轻响，绣着缠枝莲纹的帐幔低垂，掩着榻上脸色苍白的少女。杜鹃立在榻边，眉头拧得紧紧的，语气里满是不忿：“偏在这个时候来！小娘子落水后发热不退，身子还虚得像风中柳絮，这般冒冒失失进来，若是惊了风寒，谁担待得起？”
莲花悄悄推了推杜鹃的胳膊，示意她莫要高声，可自己眼底的忧虑却半点未减。她望着榻上气息微弱的身影，心中暗暗叹气——自家小娘子素来温顺，却偏生在这深宅大院里，成了旁人算计的对象。
野利灵汐躺在榻上，将两个丫头的神色尽收眼底，冰凉的心底竟泛起一丝暖意。这四个伴身丫头，是父亲野利遇乞和母亲亲自挑选调教，一个个忠心耿耿，机灵通透。野利家族枝繁叶茂，二房三房早已觊觎族长之位，暗中动作不断，她年纪尚幼之时未能看透，这些丫头们却早已瞧出端倪，处处护着她。
思绪未平，门外已传来轻盈的脚步声，伴着一阵淡淡的兰花香。一名少女款步而入，约莫十五六岁年纪，穿一身淡粉绣菊纹罗裳，下身是月白百褶如意裙，乌黑的秀发梳成流苏髻，斜插一支碧玉簪，衬得肤色愈发白皙，眉目清雅秀美，周身萦绕着浓浓的书卷气，端的是得体端庄。
她正是野利家族三房的嫡女野利艮月。一进房门，目光便急切地落在榻上，快步走到床前，伸手便要去探野利灵汐的额头，语气里满是真切的担忧：“九妹！我的九妹！你身子可觉得好些了？听闻你落水的那一刻，我心都要碎了，日夜牵挂着你，茶饭不思！玉娇苑的人说你需要静养，我怕打扰你康复，只能在门外徘徊，今日一听说你醒了，我便再也按捺不住，飞奔着来看你了！”
野利灵汐望着眼前巧笑倩兮的堂姐，过往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野利家族三位嫡女，大小姐野利婉蓉开朗大气，二小姐野利艮月才名远播，唯有她野利灵汐，性子木讷怯懦，无才无艺，外人虽赞一句“贞静贤淑”，背地里却都道她是野利家族最上不得台面的女儿。
上辈子，她未出嫁前，与野利艮月最为亲近。这位堂姐总是那般温柔体贴，无论她遇到什么难题，野利艮月都会细细为她出谋划策，那时的她，满心都是感激，从未想过那些“好主意”背后，藏着怎样的祸心。
她心中明镜似的，野利艮月此番前来，定是为野利婉蓉求情。
果然，野利艮月拉着她的手，语气愈发恳切，眼底却飞快闪过一丝算计：“九妹，你素来心地善良，最是宽宏大量。大姐当日真的只是失手，她绝非有意要害你！事已至此，你就原谅她这一回，好不好？听闻你发热不退，大姐自责得彻夜难眠，整日以泪洗面，她心里也是万般难受啊！九妹，你伤好之后，便饶过大姐姐吧，她真的不是故意要让你在二王子殿下面前出丑的！”
“二王子”三个字如同一根针，猝不及防刺中了野利灵汐前世的痛处。谁不知道，二王子李元昊是她放在心尖上的人，她这辈子能忍受旁人的轻视、委屈，可但凡触及李元昊，便绝不会退让半分。野利艮月偏偏在这个时候提起他，分明是故意要挑起她和野利婉蓉的争端！
上辈子的情景清晰如昨：她刚刚醒来，野利艮月便这般哭着求情，字字句句都不离二王子，气得她当场勃然大怒。平日里怯懦的人，为了心上人，竟当着老夫人的面指责野利婉蓉推她下水。可野利婉蓉死不承认，周围的下人也都偏袒二房，老夫人本就偏心二三房，当即怒斥她“小小年纪不知自爱，竟敢污蔑嫡姐”，罚她禁足玉娇苑。
后来这事传遍了国子监，她成了众人的笑柄，那些嘲讽的目光、刻薄的言语，如刀子般扎在她心上，羞愤之下，她再也不肯去国子监。渐渐地，京城的贵女圈也将她排挤在外，她彻底成了孤家寡人。
如今想来，她的一生，竟都被局限在这家族为她编织的牢笼里。她以为的贤良淑德，是外人眼中的懦弱无知；她以为的勇敢直率，是世人唾弃的不知廉耻。那些刻意的教导，那些所谓的“为你好”，终究让她落得个愚蠢不堪的名声。即便后来侥幸嫁给李元昊，成为西夏皇后，也始终被人诟病“上不得台面”，比起没藏夫人，她永远是那个“蠢笨无知”的代名词。
多可笑，多可悲的过去啊！
野利艮月依旧抚着她的肩头，语气满是忧戚，唇角却在无人察觉处勾起一抹得意的笑意。她太了解野利灵汐了，只要提到李元昊，这丫头定会失控，到时候闹得人尽皆知，受益的只会是自己。
可等了许久，榻上的少女依旧神色平静，没有丝毫怒意。野利艮月狐疑地抬头，却对上一双漆黑如夜的眸子。
野利灵汐的眼睛本就生得极好，大大的杏眼，平日里总是懵懵懂懂，像刚出生的小狗般怯怯的，平白辜负了这般灵气。可此刻，那双杏眼依旧圆润，眼神却全然不同了——透着彻骨的冷意，不带半分感情，那不是木讷，而是历经世事沧桑后的淡漠，是身居高位者俯瞰众生的疏离。
野利艮月浑身一个激灵，一股莫名的胆颤从心底升起，顺着脊椎蔓延至四肢百骸。她面前的，哪里还是那个蠢笨懦弱的野利灵汐？分明是某个手握重权、令人敬畏的大人物！
她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她自然不会知道，眼前的野利灵汐，早已不是那个天真无知的少女。这具躯壳里，装着的是历经夺嫡风云、战乱烽火、后宫争斗、丧子之痛、亡族之恨的灵魂。是那个曾执掌西夏后宫，手握六宫生杀大权，站在权力之巅的野利皇后！
野利艮月愣在原地，半晌回不过神。直到野利灵汐轻轻揉了揉额头，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二姐姐言重了，此事本就与大姐姐无关，是我自己不小心失足落水，与旁人无干。”
“九妹……”野利艮月彻底懵了，她从未想过野利灵汐会这般回答，一时竟不知如何接话，只能下意识地摇头，“九妹，你莫要委屈自己，有什么苦楚，你尽管说出来，姐姐为你做主！”
“我哪里会委屈自己呢？”灵汐浅浅一笑，笑容温婉，眼底却无半分暖意，“不过是件小事罢了，不值得挂怀。我头还有些晕，想再休息会儿，姐姐若是有别的事情，明日在祖母那里，我们再一并细说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野利艮月再也无法停留。她心中满是疑惑，不明白今日的野利灵汐为何这般冷淡，却也只能归结于她落水后心情不佳。又说了几句安抚的话，见野利灵汐不再回应，便带着丫头悻悻离开了。
房门关上的瞬间，莲花立刻上前，愤愤不平地说道：“小娘子！您这是何苦呢？您被大小姐推下水，险些丢了性命，二小姐不安慰您也就罢了，反倒来替仇人求情！她那些话，哪里是求情，分明是往您的心窝里捅刀子啊！”
灵汐望着窗外飘落的枯叶，语气平淡无波，却字字珠玑：“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她这般费尽心思挑拨我和大姐姐，无非是想坐收渔翁之利罢了。”
莲花又惊又喜，惊喜的是自家小娘子终于看清了野利艮月的真面目，可看着灵汐那张尚带稚气却满是冰寒的脸庞，又有些不解。她分明是个娇弱的少女，此刻却透着一股令人敬畏的肃然，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仰视。
灵汐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纤细稚嫩的指尖。这双手，曾批阅过无数奏折，曾安抚过受惊的臣民，曾执掌过生杀大权，也曾为逝去的亲人拭去泪水。
她清晰地记得，野利婉蓉推她下水的缘由。那日在花园，她天真地对众人说：“年关之时，等爹爹凯旋归来，我便求爹爹做主，将我嫁给二王子殿下。”
那时的她，以为都是自家人，无需设防，却不知这句无心之语，竟引来了杀身之祸。父亲野利遇乞是西夏大将，手握重兵，若是他开口求亲，李元昊未必不会应允。野利婉蓉怎能容忍她抢走自己心仪之人？
而野利艮月的挑拨，更是显而易见。她又何尝不爱李元昊？上辈子临死之前，这两位姐姐才终于对她坦白，她们爱慕李元昊多年，从始至终，她都是她们眼中最大的绊脚石。
既然她们都对李元昊痴心一片，今生，她又怎能不成全她们？
她一定会让她们得偿所愿，让她们为了争夺李元昊反目成仇，让她们尝遍她曾经受过的苦楚。二房和三房上辈子欠下野利家族满门的血债，欠下她的血海深仇，就从现在开始，一点一点，加倍偿还吧！
灵汐眼底闪过一抹凌厉的寒芒，快得如同流星划过夜空，转瞬即逝。榻边的杜鹃和莲花只觉周身气温骤降，再看自家小娘子时，她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仿佛刚才的冷冽只是一场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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