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

第一章：五年

餐厅里流淌着舒缓的钢琴曲，空气里弥漫着烤面包和黄油的暖香。江禾坐在靠窗的位置，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水杯壁，凝结的水珠沾湿了他的指腹。

离开五年，A市的变化天翻地覆，这家新开的餐厅却莫名有种熟悉的氛围，和他记忆里高中时常去的那家咖啡馆很像，安静，带着点恰到好处的疏离感。他刚回国没几天，时差还没完全倒过来，胃口不佳，约了老朋友简餐一顿，算是接风。朋友临时被公司电话绊住，让他先来等着。

他百无聊赖地望向窗外华灯初上的街景，目光扫过餐厅内部时，却猛地定住了。

斜对角，靠着一排绿植的卡座里，那个侧影太过熟悉，即使五年未见，江禾也能一眼认出来——是陈漾。

时间像是被骤然拉长又压缩。陈漾的变化不大，只是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轮廓更加清晰利落，穿着合身的浅灰色衬衫，手腕上戴着一块看起来价值不菲的表，举止间透着一种成熟的从容。他正和对面的年轻男人说着话，嘴角带着轻松的笑意。

那个男人看起来年纪相仿，穿着休闲西装，神情专注地看着陈漾，不时点头。他们之间的桌子上摆着几道精致的菜品，一瓶红酒才开了不久。男人拿起酒瓶，自然地替陈漾添了些酒，陈漾微微颔首，手指在杯脚上轻点了一下，以示感谢。那个动作自然亲昵，透着一种不言而喻的默契。

江禾感觉喉咙有些发紧，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不疼，但闷得慌。他没想到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时隔五年再次见到陈漾。而且，是在陈漾显然已经开始了新生活，并且生活得相当不错的时候。

他几乎立刻就想起了五年前那个混乱的夏天。高考前的压力像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每个人。家里已经为他安排好出国的道路，他激烈反对，争吵、冷战，家里低气压弥漫。他心烦意乱，只想从陈漾那里得到一点慰藉和支持，却因为一点小事——大概是陈漾又和哪个同学打球忘了时间，他多问了几句——爆发了更大的冲突。

陈漾当时涨红了脸，眼神里满是压抑不住的烦躁：“江禾！你能不能别总这样？我跟谁在一起、去哪都要跟你报备吗？你这样真的很累！”

他当时也又生气又委屈，觉得陈漾根本不理解他面对的压力和不舍，觉得自己的在乎被当成了负担。年少的气盛和自尊让他口不择言，说了些什么如今已记不清，只记得最后两人不欢而散。回家后，他被出国的事情搅得心力交瘁，又想着等双方冷静一下再谈，没想到第二天，在一种近乎赌气的情绪驱使下，他接受了家里的安排，仓促踏上了飞往异国的航班。

等他在大洋彼岸安顿下来，试图联系陈漾时，才发现所有的联系方式都被拉黑了。他通过同学旁敲侧击，得知陈漾高考发挥出色，考上了本地的C大。那时他才真切地意识到，他可能真的失去陈漾了。最初的几个月，他过得浑浑噩噩，异国他乡的孤独感被失恋的痛苦放大到极致。但时间终究是向前走的，学业、新的环境、不得不进行的社交，慢慢填满了生活。他偶尔还是会想起陈漾，但那份尖锐的疼痛逐渐变得模糊，成了心底一道淡淡的痕迹。

他以为他早已释然了。

直到此刻，看到陈漾和另一个男人相谈甚欢的画面，那道痕迹又隐隐浮现出来。

江禾下意识地往后靠了靠，让自己更隐蔽在装饰绿植的阴影里。他应该上前打招呼吗？以什么身份？五年未见的前男友？会不会显得唐突和尴尬？陈漾会不会根本不想见到他？

他正犹豫着，陈漾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目光不经意地扫了过来。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相接。

江禾心里咯噔一下，避无可避。

陈漾脸上的笑容明显停顿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清晰的惊讶，似乎完全没料到会在这里看到他。但那惊讶很快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客气而疏离的平静。他既没有立刻转开视线假装没看见，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久别重逢的喜悦，只是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对着江禾，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然后，他便自然地转回头，继续和对面的男人交谈，仿佛刚才只是看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陌生人。

那个点头，比任何刻意的无视都让江禾感到一种无形的距离感。他放在桌下的手微微蜷缩了一下，随即又强迫自己放松。也好，这样也好。既然对方已经选择了划清界限，他也没必要上前自讨没趣。

就在这时，江禾的朋友终于匆匆赶到，连声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公司那个项目临时出了点问题，堵车又厉害。等久了吧？”

朋友的到来打破了江禾的尴尬处境。他收回目光，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到朋友身上，笑了笑：“没事，我也刚到不久。”

朋友坐下，开始兴致勃勃地翻菜单，嘴里念叨着这里的招牌菜。江禾附和着，心思却有些飘远。他能用眼角余光瞥见那个卡座，陈漾和那个男人的对话似乎进行得很愉快，偶尔能听到陈漾压低了的、带着笑意的声音。

这顿饭，江禾吃得有些食不知味。他和朋友聊着近况，留学的生活，未来的打算，但总有一部分注意力不受控制地停留在斜对角的方向。

原来陈漾考上了C大，还有了一份好工作。看他现在的样子，过得应该很不错。那个男人……是他的现任吗？看起来条件很好，他们很般配。这些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江禾心里泛起一丝复杂的情绪，有释然，也有难以言说的淡淡涩意。

中途，陈漾起身，似乎是去洗手间。他经过江禾这桌时，脚步没有任何停留，目光平视前方，仿佛江禾和他朋友只是餐厅里两件普通的摆设。

江禾垂着眼，盯着盘子里切了一半的牛排，直到那阵熟悉的、若有似无的气息远去。

这顿接风宴最终在一种看似融洽实则有些微妙的气氛中结束。江禾抢着买了单，和朋友一起走出餐厅。夜晚的风带着凉意，吹散了些许餐厅里的暖腻。

“下次约几个老同学一起聚聚？”朋友提议道，“好多人都知道你回来了，都想见见你呢。”

江禾含糊地应了一声：“好啊，再看时间。”

他站在餐厅门口，看着朋友上车离开，却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他鬼使神差地走到一旁僻静的角落，摸出烟盒，点燃了一支烟。他其实很少抽烟，只是此刻觉得需要一点东西来平复一下纷乱的心绪。

烟雾缭绕中，他看到陈漾和那个男人也从餐厅里走了出来。男人很自然地伸出手，帮陈漾把松开的衬衫最上面的扣子系好，动作轻柔。陈漾没有拒绝，微微仰着头配合着。

然后，两人并肩走向路边停着的一辆黑色轿车，男人绅士地替陈漾拉开车门。在上车前，陈漾似乎若有所觉，回头朝餐厅门口的方向望了一眼。

江禾站在阴影里，不确定陈漾是否看到了他。只见陈漾停顿了大概一秒，随即弯腰坐进了车里。车门关上，轿车平稳地汇入车流，尾灯很快消失在城市的霓虹之中。

江禾站在原地，指间的烟静静燃烧，积了一段长长的灰烬。晚风吹过，带着初秋的凉意，他轻轻打了个寒颤。

五年，真的可以改变很多事。他回来了，但有些东西，似乎永远留在了五年前那个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