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杭州。
梅雨季节的湿气仿佛才刚刚被阳光蒸腾殆尽,七月的杭州便迫不及待地展现出它炽烈的一面。阳光如同融化的琉璃,毫无保留地倾泻在古老的河坊街上,炙烤着青石板路面,蒸腾起肉眼可见的扭曲热浪。黄星被人潮推搡着前行,耳边充斥着各地方言交织的喧闹、商家循环播放的促销口号,以及冰饮店制冰机永不停歇的嗡鸣。他刚从父亲留下的那间名为“拾遗”的古籍修复工作室出来,午后的困倦尚未完全驱散,本想趁着片刻清闲寻找些宋代的纸张样本,此刻却在这片现代与仿古交织的喧嚣里,感到一阵莫名的恍惚与抽离。
“借过!借过一下!”一个拖着巨大行李箱的游客几乎是贴着他后背挤过,箱轮粗暴地碾过他的鞋跟。黄星一个趔趄,身体失去平衡,手肘猛地撞向了路边一个看似不起眼的摊位。
“小心!”一声苍老却中气十足的提醒响起。摊主是位头发银白、面色红润的老人,动作异常敏捷,枯瘦但稳定的手一把扶住了那个被撞得摇晃欲坠的木质展示架。架子上陈列着各式各样的“老物件”——几枚生锈的铜钱,几把紫砂壶,还有一些辨不清真假的玉器挂件,它们仿佛在岁月中浸染过,带着沉默的故事。
黄星稳住身形,连忙躬身道歉:“对不起,老人家,我没注意,实在对不起。”
老人并不动怒,反而摆摆手,脸上堆起慈和的笑意,眼角的皱纹深刻得如同古木的年轮。“没事,年轻人,人多,难免的。”他上下打量了一下黄星,目光在他那身洗得发白的亚麻衬衫和透着书卷气的脸上停留片刻,笑眯眯地补充道,“看来是缘分到了。看看有什么合眼缘的?我这儿的东西,不说件件是宝,但都有些年头,讲究个‘缘’字。”
黄星本欲离开,目光却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牵引,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摊位最角落,一个半掩在蓝色扎染布下的紫檀木盒上。那木盒不大,做工却极为精细,表面打磨得光滑如镜,上面雕刻的缠枝莲纹线条流畅婉转,仿佛具有生命般缠绕蔓延。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促使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微凉的木盒,轻轻打开了搭扣。
时间,在那一瞬间仿佛被拉长、凝固。
盒内衬着暗红色的丝绒,上面静静躺着一块瓷片。它只有半个巴掌大小,形状不规则,边缘呈现出一种被烈火舔舐过的焦黑与破碎感。然而,瓷片本身的釉面却温润如玉,呈现出一种历经岁月沉淀后的柔和光泽。最引人注目的是釉面上描绘的纹饰——淡蓝色的缠枝莲纹。那蓝色极为特殊,并非现代工业染料的鲜亮,而是一种幽深、内敛、仿佛从时光深处渗透出来的色泽,在炽烈的阳光下,泛着一种幽微而神秘的光泽。
鬼使神差地,黄星伸出手指,轻轻触碰那冰凉的瓷片表面。
就在指尖与釉面接触的刹那,一股奇异的、温润的暖意,竟毫无征兆地从接触点涌出,如同细微的电流,迅速传遍他的四肢百骸。这感觉绝非物理上的温热,更像是一种……情感的共鸣,一种沉睡记忆被轻轻叩响的震颤。仿佛这块冰冷的、无生命的瓷片内部,蕴藏着一丝未曾熄灭的生命余烬。
“这是……”他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遥远而沙哑。
老人凑近了些,身上带着淡淡的檀香和旧纸张混合的气味。他压低了声音,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带着神秘感的语调说:“小伙子,好眼力。不瞒你说,这是宋代的青花残片,稀罕物。我爷爷那辈传下来的,老家就在原来的临安城根儿下,说是祖上从一片老火场的废墟里扒拉出来的。”
黄星小心翼翼地用指尖将瓷片从丝绒上拈起,动作轻柔得如同触碰蝴蝶的翅膀。他屏住呼吸,将瓷片翻转过来。当他的目光落在瓶底那模糊却依稀可辨的刻痕上时,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随即猛烈地撞击着胸腔——
那是一个清晰的篆体字:“星”。
星。他的名字。一个刻在七百年多年前的瓷片底款上的,他的名字。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纹路……”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些杂乱无章的碎片:冲天而起的橘红色火焰,漫天飞舞如同雪片的白色柳絮,还有一个穿着模糊古装、身影挺拔的男人,回望时那双眼睛里盛满的绝望与无尽的不舍……
老人深邃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了然,缓缓道:“古玩这东西,说到底,讲究的是个缘分。是你的,跑不掉;不是你的,求不来。你要是懂行,看得上眼,就给个价。”
黄星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仿佛生怕下一秒这瓷片就会消失不见。他立刻掏出钱包,甚至没有讨价还价:“我要了。”
付完钱,他将瓷片轻轻放回紫檀木盒,合上搭扣,然后无比郑重地将其塞进随身背包最内侧的夹层,紧贴着他存放重要证件和工作室钥匙的地方。回去的一路上,他的一只手始终下意识地按在背包外侧,隔着帆布面料,反复摩挲着里面那个硬硬的方形轮廓。仿佛那不是一块瓷片,而是一颗微弱跳动的心脏,正透过布料,将一种跨越时空的温热,持续不断地传递到他的掌心。
那天深夜,黄星陷入了一个异常清晰、感官被无限放大的梦境。
梦中,他站在一个采光略显幽暗的木结构房间里,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墨香、微潮的书卷气,以及淡淡的樟木味道。雕花木窗外,是漫天飞舞的白色柳絮,如同一场静谧的雪。他(或者说是梦中的那个“他”)怀中紧紧抱着一只青花缠枝莲纹小瓶,瓶身弧度优美,胎体细腻,那蓝色的纹饰在跳跃的烛火光晕下,流淌着一种温润如玉、仿佛活物般的光泽。
另一个温热的身躯从背后紧密地贴合着他,下巴亲昵地抵在他的肩窝,呼吸间带出的温热气息,若有若无地拂过他敏感的耳廓。
“星星,”那人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温柔,却又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们永远不分开。”
黄星(梦中的他)急切地想要回头,看清那人的面容,脖颈却像被无形的枷锁固定住,无论如何用力,都无法转动分毫。他只能感觉到,一双骨节分明、带着常年劳作留下的粗糙茧子的手,正轻柔地覆盖在他的手背上,两人的手指交叠,一起抚摸着青花瓶身上那蜿蜒起伏的缠枝莲纹路。
“青花为诺,岁岁平安。”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清越、明朗,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朝气,与他现实中因熬夜修复古籍而略带沙哑的嗓音截然不同。
然而,温馨的画面骤然碎裂!冲天的烈焰毫无征兆地吞噬了整间书坊,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几乎要燎伤他的皮肤。木梁在火焰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和爆裂声。那个一直拥抱他的模糊人影,在肆虐的火光中,用尽全身力气,撕心裂肺地呼喊着他的名字:
“星星——!”
黄星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额头上布满了冰冷的汗珠,棉质的睡衣早已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窗外,天色刚刚泛起鱼肚白,清晨稀薄的微光透过米色窗帘的缝隙,在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的、苍白的光带。
他大口喘着气,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真实的逃亡。几乎是本能地,他伸手摸向床头柜——那里放着他昨晚睡前特意找出来的一块光素无纹的紫檀木牌,他已经将那块青花残片小心翼翼地镶嵌在了木牌中央。
瓷片安静地躺在那里,缠枝莲纹在熹微的晨光中,轮廓模糊,若隐若现,仿佛承载着那个梦境所有的秘密。
他紧紧攥住木牌,冰凉的紫檀木和微温的瓷片贴合着他的掌心,指尖因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梦中那种刻骨铭心的绝望、不甘与深沉的不舍,如同潮水般退去后留下的湿冷沙地,依然清晰地包裹着他的心脏,久久无法散去。
“只是梦而已……一个巧合的梦。”他低声对自己说,试图用理性安抚失控的情绪。
但心底最深处,一个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声音,在固执地反驳:
真的,只是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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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62年,南宋景定三年,临安。
三月的临安,春意恰如其分地浸润着这座东南第一州。清河坊一带,更是将偏安王朝那带着隐忧的繁华展现得淋漓尽致。街道两旁店铺鳞次栉比,旌旗招展,贩夫走卒的吆喝声、仕女环佩的清脆撞击声、马车轮毂碾过青石板的轱辘声,以及茶馆酒肆里传出的丝竹管弦之声,交织成一幅生动而喧嚣的《清明上河图》。
沈星提着一个精致的双层食盒,小心地避开青石板上未干的积水洼。他穿着一身月白色的直缀长衫,料子是上好的杭绸,熨帖地勾勒出他清瘦的身形。头发用一支普通的青竹发簪束起,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在额前,更衬得他面容清雅,眉眼间带着书香门第浸润出的文气,却也萦绕着一丝因家族曾涉“文字狱”、父亲被流放后家道中落而沉淀下的谨慎与敏感。
微风拂过,路旁垂柳的絮籽如同被惊扰的精灵,挣脱束缚,漫天飞舞起来,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柔软的白色大网。它们调皮地沾上沈星的发梢、肩头,甚至长而微翘的睫毛。他正微微蹙眉,想抬手拂去这恼人的“飞雪”,巷口忽地冲出一人,步履匆忙,带着一阵风,与他结结实实地撞了个满怀。
“对不住!”来人的声音带着急促的喘息,显得有些狼狈,但一双有力的手臂却稳稳地抱住了怀里那一摞高高叠起的青瓷碗盏,避免了它们粉身碎骨的命运。
沈星被撞得向后踉跄一步,手中的食盒险险脱手。他稳住心神,抬头望去,瞬间撞进了一双眼睛裏——那眼睛明亮如同淬火的星辰,此刻盛满了真诚的歉意,映着春日暖阳,显得格外清澈。撞他的是个年轻匠人,看年纪与他相仿,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布短打,袖子利落地挽到手肘,露出肌肉线条流畅的小臂,古铜色的皮肤上,点缀着几处明显是烫伤留下的浅色疤痕。他的手指粗壮,骨节分明,指缝和掌心还残留着未干的淡青色釉料,昭示着他的身份。
“无妨。”沈星下意识地垂眸,避开了对方过于直接和炽热的目光,低声回应道。然而,就在视线低垂的瞬间,他瞥见了对方腰间用一截粗糙麻绳系挂着的一块瓷片。
那块瓷片上的纹路,瞬间攫取了他全部的注意力。那并非官窑常见的粉青、梅子青等釉色,而是一种清丽淡雅的蓝色!那蓝色如同雨后天青,又似深海之底,在素胎上勾勒出类似江南水藻般蜿蜒灵动的图案,在明媚的春光下,蓝得那般纯粹,那般惊心动魄。
“这是……”沈星忍不住开口,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好奇与探寻。
年轻匠人注意到他的目光,脸上掠过一丝局促,下意识地想将瓷片往身后藏,憨厚地咧嘴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让郎君见笑了。家里烧坏的残片,不值几个钱。是小子学艺不精,试这西域来的钴料,火候没掌好,颜色烧偏了,污了郎君的眼。”他见沈星衣着体面,气质不凡,心下先自怯了三分,只道是书香门第的公子哥,定然瞧不上他们这些与泥土烟火为伍的匠人。
出乎他意料的是,沈星非但没有流露出丝毫鄙夷,反而往前凑近了半步,目光依旧胶着在那抹动人心魄的蓝色上,轻声赞叹道:“我瞧着这蓝色……很是特别,不似凡品。倒像是……像是江南初春的水藻,在溪水中摇曳,灵动得很,何来‘污眼’一说?”
匠人愣住了,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喜,如同夜空中猝然亮起的火星。“郎君……你也懂瓷?”他的语气热切起来,“这钴料确实来自西域,商队说叫‘回回青’,性子烈得很,对窑温挑剔得紧,高一分则色紫,低一分则色晦。小子试了不下十窑,也就这一片,勉强能看……”
纷飞的柳絮依旧不知疲倦地飘洒着,如同无声的春雨,轻柔地落在两人的发间、肩头。沈星就这样站在人来人往的巷口,忘却了时辰,忘却了身份,专注地听着年轻匠人——他自称邱鼎,是城外修内司官窑的学徒——讲述如何费尽周折从泉州蕃商手中购得这珍贵的钴料,如何日夜不休地守着窑火,观察火焰的颜色,聆听窑膛的呼吸,如何在出窑前的忐忑与期待……那些枯燥、艰苦甚至充满失败的工艺细节,从这个名叫邱鼎的匠人口中道来,却充满了一种质朴的、近乎执拗的热情与生命力。沈星平日埋首于经史子集、诗词书画,周遭皆是之乎者也的文人雅士,何曾听过这样鲜活、充满泥土与火焰气息的故事?他不由得听得入了神,直到沈记书坊的小厮气喘吁吁地寻来,才恍然惊觉已耽搁了许久。
“少东家,可算找到您了!夫人催您快些回去呢,说是来了位老主顾,想看看库里那套《乐府诗集》的宋刻本。”小厮恭敬地禀报。
沈星这才回过神,点了点头,转向邱鼎,犹豫了片刻,从宽大的袖袋中掏出一方素白没有任何绣饰的棉质手帕,递了过去,语气依旧温和:“沾了釉料,长久不清洗,恐伤肌肤。用这个擦擦吧。”
邱鼎怔怔地接过那方还带着淡淡书墨清香和对方体温的手帕,粗糙的手指触碰到那柔软的面料,心头莫名一颤,还没来得及道谢,沈星已随着小厮转身离去。走了几步,沈星却忽然停住,回过头来,隔着纷纷扬扬的柳絮,望着依旧站在原地、有些手足无措的邱鼎,再次轻声而肯定地说了一句:“那蓝色,真的很美。”
邱鼎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般,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目光追随着那道清瘦如竹的背影消失在街角的拐弯处,手中紧紧攥着那方素帕,仿佛攥着一件稀世珍宝。温暖的春风吹拂着他汗湿的额发,更多的柳絮如同顽皮的精灵,落在他宽阔的肩头、甚至他浓密的睫毛上,他却浑然不觉。
就在沈星的身影即将彻底消失在视野的刹那,邱鼎像是猛然下定了决心,他迅速解下腰间那块视若珍宝的青花残片,几步追上前,在沈星略显惊讶的目光中,有些笨拙却无比坚定地将瓷片塞进他微凉的手中。
“郎君若真喜欢,便……便拿去吧。”邱鼎的声音因急促而微微发哑,古铜色的脸颊泛起不易察觉的红晕,“下次……下次小子若能烧出完整的、像样的青花器,再……再给郎君看。”
沈星下意识地收拢手指,将那块尚带着对方炽热体温和汗意的瓷片紧紧握在掌心。那粗糙的断面摩擦着他细腻的皮肤,一种奇异的、坚实的暖意,透过指尖,丝丝缕缕地渗入血脉,直抵心口。他抬起眼,望进邱鼎那双写满紧张期待的明亮眼眸,千言万语在唇边辗转,最终,只化作一句轻而郑重的:
“多谢。”
回到沈记书坊那间充斥着墨香与纸香的二楼书房,沈星屏退了小厮,独自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案头,是他日常临帖的《灵飞经》,还有半卷未读完的《东京梦华录》。然而,此刻的他却罕见地有些心不在焉。
他松开一直紧握的手,那块青花残片静静躺在他的掌心,在从雕花窗棂透进来的柔和光线下,那抹幽蓝仿佛拥有了生命,在他的注视下静静流淌。他用指尖细细描摹着那曲折的缠枝莲纹路,感受着釉面的温润与断面的粗粝,眼前不受控制地反复浮现出邱鼎说话时,汗水沿着他额角滑落的轨迹,阳光在他微卷的睫毛上跳跃成碎金的模样,还有他那双专注于瓷器和讲述时,亮得惊人的眼睛——那里面有一种他所处的文人圈子里极少见到的、未经雕琢的、如同野火般原始而热烈的生命力。
他信手翻开案头那本早已翻旧了的《诗经》,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泛黄的书页,恰好停留在那一句:“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窗外,柳絮依旧无声地飘飞着,书房里安静得只能听到他自己逐渐加快的心跳声。他沉寂了十七年、如同古井般波澜不惊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来自遥远窑火中的、带着温度的石子,那圈圈扩散开来的涟漪,轻柔却执拗地,荡涤着他内心深处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
许久,他找来一小块质地细密的锦缎,将那块青花残片小心翼翼地包裹好,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初生的婴孩。然后,他拉开书案最底层那个带锁的抽屉,将其妥善地安置在最深处。那里,还存放着一些他父亲留下的、不便为外人所知的信笺和书籍。
仿佛,他藏起的不仅仅是一块瓷片。
更是那个春日午后,一场始于意外碰撞的、不容于世俗的、刚刚悄然萌芽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