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揉碎了夏末的余热，挟带着初秋的清爽，吹进了市二中分校的校园。沈悸抱着厚重的转学材料，站在初二（三）班的门口，深吸了一口气。走廊里是喧闹的课间，奔跑的身影，嬉笑的声音，都与她这个初来乍到者隔着一层无形的薄膜。
她不喜欢这种脱离轨道的感觉。就像一道她擅长的物理题，所有的变量都本该在掌控之中，却突然被投入了一个未知参数，所有的计算都得推倒重来。
“报告。”她的声音不算大，但在临近上课的嘈杂中，清晰地传入了教室。
班主任是个和蔼的中年女性，笑着将她迎了进去，简单介绍后，指了指靠窗倒数第二排的一个空位。“沈悸同学，你就坐那里吧。旁边是学习委员，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她。”
沈悸点点头，垂着眼走向那个位置。她能感觉到无数道好奇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像细密的针脚，让她有些不自在。她将注意力集中在脚下，直到安稳地坐在椅子上，才悄悄松了口气。
同桌是个扎着马尾辫的女生，看起来很友善，小声对她说：“嗨，我叫林薇，你的书和咱们进度一样，待会课间我带你去找教务处领练习册。”
“谢谢。”沈悸回以一个浅淡的笑容。善意是这陌生环境里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上课铃适时响起，是数学课。沈悸翻开崭新的课本，内容是三角函数。这是她的舒适区，那些正弦余弦的符号像是最忠实的伙伴，在她笔下规规矩矩，勾勒出确定的图形和答案。老师讲的例题对她而言毫无难度，她甚至能分神去想，历史书上那些需要死记硬背的时间线，还有政治课上绕口的理论，为什么就不能像数学公式这样简洁明晰。
课间，跟着林薇穿过熙攘的楼道去领书。回来时，经过教师办公室，门口聚集着几个穿着不同校服的学生，看样子是来自本校的交流生。分校和本校每年都有这样的活动，优秀学生过来“传经送宝”，或是“学习经验”。
沈悸并没太在意，直到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那群人，定格在其中一个身影上。
那是一个身量很高的男生，穿着本市最好的那所重点中学——本校的蓝白色校服。阳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斜射进来，在他挺拔的肩线上勾勒出一圈淡金色的光晕。他微微侧着头，听着身边老师说话，鼻梁很高，唇线抿成一个沉静的弧度。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东张西望，眼神平静地看着前方，像是喧闹海洋里一座孤绝的岛屿。
沈悸的心脏，在那一刻，毫无预兆地、突兀地、重重地跳了一下。
“咚——”
那声音响得她以为自己能听见回声。不是体育课跑完八百米后的剧烈搏动，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内在的撞击，仿佛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荡开的涟漪无声，却瞬间扰乱了整个水底的平静。
她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林薇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哦，那是本校来的学霸团，听说都是初三的尖子生，来跟我们年级前几名的搞学习交流的。那个，”她指了指那个身影，“好像叫陈徊。徊是双人旁一个回字的徊，这名字还挺特别的。”
陈徊。
沈悸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徊，徘徊。带着一种犹豫和不确定的意味，和他身上那种沉静疏离的气质奇异地混合在一起。
就在这时，那个叫陈徊的男生似乎察觉到了注视，目光转了过来。
他的眼神很黑，很沉，像浸了水的墨玉。没有什么温度，也没有什么情绪，只是平静地掠过，在沈悸脸上停留了不到半秒，便又淡然移开。
仿佛她只是背景板里一个模糊的像素点。
可就是这半秒，让沈悸感觉周围的空气似乎稀薄了一些。她几乎是有些仓促地低下头，抱紧了怀里的新练习册，拉着林薇快步走开。
“怎么了？”林薇好奇地问。
“没，快点吧，要上课了。”沈悸的声音有点发紧。
回到座位上，那阵莫名的心悸已经平复，但一种微妙的异样感却残留了下来。像指尖不小心碰到了静电，短暂的刺痛过后，是久久不散的麻。
第二节是物理课。沈悸强迫自己集中精神。这是她喜欢的科目，力的分析，电路的原理，一切都逻辑分明。老师在上面讲解着滑轮组，她却不由自主地，在草稿纸的角落，无意识地写下了“陈徊”两个字。
写完她自己都愣了一下，随即像是被烫到一样，用笔狠狠地将那两个字涂掉，直到变成一个墨团，再也看不清笔画。
她烦躁地蹙起眉。一个陌生的，来自本校的，初三的学长。仅仅是一面之缘，甚至连对视都算不上。这太荒谬了。她试图用理性分析这种异常：可能是因为他长得好看？客观来说，是的。可能是因为他来自顶尖的本校，带着一种“学霸”光环？也有可能。
但这些理由，都无法完全解释那一下清晰无比的心跳失常。
这就像一道她无法立刻解出的难题。已知条件太少，变量未知，关系式不明。她不喜欢这种失控的感觉。
中午在食堂，沈悸又看到了他。他和几个本校生坐在一起，安静地吃着饭。他吃饭的样子也很斯文，不像周围有些男生那样狼吞虎咽或高谈阔论。他的存在，像是一个低音区的音符，在一片嘈杂的交响中，固执地保持着自身的频率。
沈悸和同桌林薇坐在离他们不远不近的位置。她能听到自己这边女同学小声的议论。
“那个就是陈徊吧？本校年级前十呢！”
“长得也好帅啊，就是感觉有点冷。”
“听说他理科超级强，尤其是数学和物理……”
沈悸默默扒拉着餐盘里的土豆块，耳朵却不由自主地竖着。她发现，当听到别人用赞叹的语气提及他优秀的理科成绩时，她心里竟然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认同？或者说，是一种找到了同类项的隐秘感觉。在这个偏重文科氛围的分校里，她因为出色的数理成绩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而那个叫陈徊的人，似乎天然站在她所欣赏和追求的那个理性世界里。
但这感觉稍纵即逝，快得让她抓不住。
下午最后一节是历史课。果然，一到需要大量记忆和理解的文史领域，沈悸就开始感到头疼。老师在讲台上慷慨激昂地分析着戊戌变法的历史意义，那些冗长的评价和影响，在她听来远不如一道复杂的二次函数题有吸引力。
她的笔在笔记本上机械地记录着，思绪却有些飘远。目光偶尔会不受控制地飘向窗外——初三的交流生们正在老师的带领下参观校园，那个醒目的蓝白色身影就在其中。
他走在队伍稍微靠后的位置，步伐不疾不徐。阳光穿过香樟树的枝叶，在他身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有那么一瞬间，他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看教学楼旁那棵高大的银杏树，初秋的凉风已经为它染上了几抹浅淡的金黄。
他就那样静静地看了一会儿。
沈悸的心口，又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这次不是剧烈的“咚”，而是一种更绵长、更细微的酸胀感，缓慢地弥散开。
她不明白。为什么一个简单的驻足仰望的动作，会让她产生这种感觉？
这太不逻辑了。
放学铃声响起，沈悸收拾好书包，感觉比跑了一千米还累。转学第一天，适应新环境耗费了她大量心神，而那种莫名其妙、断续出现的“心悸”，更是让她倍感困扰。
她背着沉甸甸的书包，随着人流走出教学楼。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橘色，校园广播里放着舒缓的轻音乐。
就在校门口，她再次看到了陈徊。他和交流生的队伍在一起，似乎在等待返回本校的车。他侧身对着她这边，正在和带队老师说着什么，微微颔首。
一阵风吹过，卷起地上几片早落的树叶，也吹动了沈悸额前的碎发。她下意识地抬手去理，目光却未曾从那个方向移开。
恰在此时，陈徊似乎结束了谈话，转回了头。
他的视线，再一次，毫无征兆地，穿越熙攘的人群，落在了她的身上。
这一次，不再是半秒的掠过。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大概两秒。那双沉静的黑眼睛里，依旧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没有好奇，没有探究，更没有沈悸自己在经历的那种混乱。他只是在看她，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只是单纯地看到了她这个人。
沈悸的呼吸一滞。
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然后又猛地松开。血液加速奔流，冲击着耳膜，嗡嗡作响。周围所有的声音——音乐声、喧哗声、汽车鸣笛声——都在这一刻急速退远，变得模糊不清。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那道平静无波，却带着莫测力量的目光。
她僵在原地，无法动弹，也无法移开视线。
直到陈徊率先收回了目光，面无表情地转过身，走向正在启动的校车。
压力的骤然的消失，让沈悸猛地喘了口气，心跳这才后知后觉地、疯狂地鼓噪起来，一声接着一声，密集得像战场上的擂鼓，清晰得让她感到羞耻。
她看着那辆载着他的校车缓缓驶离，消失在街道的拐角，仿佛带走了一片令人窒息的云。
可是，那种被注视过的感觉，那种心跳失序的感觉，却顽固地留了下来。
沈悸站在原地，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抬手按在自己依旧有些发烫的脸颊上，又缓缓下移，按住还在不安分跳动的心脏。
她皱紧了眉头，像面对一道最棘手的难题。
这到底是什么？
物理书上说，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可那道目光，似乎只在她这里引发了剧烈的“效应”，而施加方，却早已云淡风轻地离开。
这不科学。
她抿了抿唇，在心里给这个突如其来的、无法解释的现象，暂时贴上了一个标签——**未知扰动**。
而关于这道扰动的所有计算、分析和结论，都还隐藏在未来的时间迷雾里，延迟着，等待着被她一步步揭开。
就像某些宇宙信号，跨越了漫长的光年，才终于抵达地球，被人类捕获。此刻她心中这混乱的悸动，或许，也只是一场姗姗来迟的……心动延迟效应。
（第一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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