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绝望的现状
水晶窗外,巡游的夜叉拖着庞大的身影缓缓游过,带起的水流让殿内悬挂的珍珠帘子轻轻晃动,发出细碎又沉闷的碰撞声。
这声音,以前敖丙只觉得是龙宫背景里微不足道的一部分,此刻听在耳中,却像极了锁链拖曳的响动。
他坐不住了。那股从梦里带出来的寒意,混着一种急于验证什么的焦躁,催着他必须立刻、马上看清楚龙族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他换上常服,推开寝殿大门。守在门外的两名蟹将立刻躬身,甲壳摩擦发出“咔咔”的声响。
“三太子。”
敖丙没像往常那样点头走过,他停下脚步,目光在左边那名蟹将厚重背甲上一道几乎将其劈开的陈旧伤疤上停留了一瞬。
那是几百年前一次镇压深海凶兽暴动留下的,当时父王还嘉奖过他的勇武。
“伤……没事了?”敖丙问了一句。
那蟹将似乎愣了一下,随即受宠若惊地挺了挺胸甲:“劳三太子挂心,早没事了!就是……就是每逢天庭查验功过的时候,这旧伤处会有点隐隐发酸,不得劲。”
另一名蟹将小声补充了一句,带着点自嘲:“嘿,怕是当年杀孽留下的业力还没散干净,天道老爷记着呢。”
业力……
这两个字像两根冰冷的针,轻轻扎了敖丙一下。他扯了扯嘴角,没再说什么,抬脚往龙宫正殿方向走去。
一路上,他所见的景象,都仿佛被梦里那层灰色的滤镜覆盖了。
巡逻的虾兵队伍依旧整齐,但那枪尖上闪烁的寒光,总透着一股例行公事的疲惫,少了锐气。
漂亮的蚌女捧着果盘轻盈游过,嘴角习惯性噙着的微笑,也像是刻在脸上的面具,眼底深处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虑。
就连那些摇曳生姿的七彩珊瑚,看在眼里,也莫名觉得它们颜色黯淡了几分。
死气沉沉。
对,就是这个词。整个东海龙宫,就像一片被无形重压笼罩的海域,看似平静,内里却早已失去了活力。
他走到正殿附近,没进去,就隐在一根巨大的蟠龙柱后面。
父王敖广正在里面,背对着他,面前悬浮着一面巨大的、由水波形成的“镜幕”。
镜幕上密密麻麻滚动着金色的天规文字和复杂的云图,旁边还有几个穿着天庭制式官袍的虚影在指指点点。
那是天庭雨部在下达这个月的布雨指令。
敖广的声音传来,带着敖丙从未听过的、刻意放缓的谨慎:
“……是,是,小王明白。南瞻部洲东域,三日后辰时三刻,降雨量一寸八分,绝不敢多一分,也绝不会少一厘……对对,风向由东南转西北,需带三分雷音,以示天威……是,是,定然不会出错,请上仙放心……”
那语气,哪里是威震东海的龙王,分明是凡间店铺里对着挑剔客人的掌柜,陪着小心,唯恐对方一个不满意。
镜幕上的天庭虚影又说了些什么,敖广连连点头,腰都不自觉地弯了几分。
等到镜幕散去,水波恢复正常,敖广才缓缓直起腰。他没有立刻转身,就那么静静地站着,望着空荡荡的殿宇。
敖丙能看到他父王宽大袍袖下,那紧握着的拳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长长地、几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浸满了无力感。
敖丙心里那点因为找到“清淤”方向而升起的热乎气,瞬间凉了半截。
他默默转身,绕开正殿,走向龙宫后方,那里是通往四海海眼之一的入口。
越是靠近,越能感受到一股庞大而混乱的水灵压力,以及一种……若有若无的吸附感,仿佛连神魂都要被扯过去。
镇守海眼的是一位他应该叫三叔公的老龙,辈分极高,但此刻现出半龙之躯,庞大的龙身盘踞在海眼入口的阵法核心上,龙鳞黯淡无光,甚至边缘有些翻卷。
他闭着眼睛,周身龙元流转,与阵法联结,不断地将海眼深处溢出的、足以搅乱整个东海灵机的混沌气流镇压下去。
一位巡海的夜叉统领正好交接班,从旁边经过,看到敖丙,连忙行礼。
敖丙指了指海眼方向,压低声音:“三叔公他……一直这样?”
夜叉统领脸上露出敬佩又无奈的神色:“回三太子,可不是嘛。海眼无时无刻不在躁动,三龙王几乎寸步不能离。全靠他老人家以自身龙元为引,结合阵法强行镇压。说起来,这镇守海眼本是功德之事,可这功德……唉,刚到手,转头就用来抵消镇压时无意间波及海中生灵产生的业力了。能维持个不赚不赔,已是万幸。”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三龙王上次离开海眼稍久些,去参加了西海龙王的寿宴,结果回来就发现东海边缘一处小灵脉被溢出的混沌之气冲毁了,虽然及时补救,但那点微末功德全搭进去不说,还倒欠了天道一丝……自那以后,三龙王就再没离开过这方寸之地。”
功德……业力……不赚不赔……倒欠……
这些词像沉重的石子,一颗颗砸在敖丙的心上。
他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曾羡慕过那些能飞天遁地、逍遥自在的散仙,觉得当个龙王太子,守着这四海,规矩太多,憋屈。
现在他才明白,这哪里是憋屈?这分明是戴着镣铐跳舞,脚下还是万丈深渊!
行云布雨,成了按天庭图纸操作的提线木偶;镇守海眼,成了用自身修为去填一个永远填不满的无底洞,只为换取一个“不恶化”的现状。
整个龙族,就像一头被拴在磨盘上的老牛,拼尽全力地拉磨,得到的那点收成(功德),刚够支付拴着它的那根绳索(业力)的磨损费。
年复一年,看不到尽头,直到耗尽最后一丝力气,然后……
然后就被卸磨杀驴,端上餐桌?
一股冰冷的绝望,混合着强烈的不甘,像海草一样缠住了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失魂落魄地往回走,路过龙宫藏书阁时,脚步顿住了。
或许……或许典籍里会有什么被遗忘的、能大量获取功德的捷径呢?
他走进空旷的藏书阁,里面堆积着如山如海的玉简。他随手拿起几枚标注着《功德录》的玉简,神识沉入。
“龙族于巫妖之战末期,助天庭清扫战场,稳定水元,获天道赏赐功德三万缕……”
“祖龙嫡孙敖钦,于北海斩杀肆虐魔神‘九幽’,救北俱芦洲生灵亿万,获功德十万缕……”
都是上古旧事,辉煌,但遥远。现在的龙族,哪里还有斩杀魔神的实力和气运?不被别人当成材料宰了就不错了。
他又找到近期的记录,越看心越沉。
“东海龙王敖广,按时完成南瞻部洲布雨指令三百次,无差错,总计获功德……八缕?”
“西海龙王敖闰,镇压海眼躁动七次,消弭小型水患,获功德十五缕,因镇压时波及无辜水族三百,产生业力……十四缕半?”
“南海三公主敖璃,庇护沿岸人族渔村免受风妖侵袭,获功德……半缕?”
八缕?十五缕?半缕?
敖丙看着这些数字,再对比上古动辄数万、十万的功德,一股荒谬感直冲头顶。
龙族现在干的这些事,赚的这点功德,怕是连给祖龙时期那些先辈塞牙缝都不够!
就靠这个,想洗清整个种族背负的、如同四海之水般浩瀚的业力?
做梦都比这现实!
他烦躁地丢开玉简,玉简落在用深海沉银打造的桌面上,发出“哐当”一声脆响,在寂静的藏书阁里回荡。
怪不得整个龙宫都死气沉沉。这不是懒,是看不到希望后的麻木。大家就像陷在了一个巨大的泥潭里,越是挣扎,陷得越深,还不如不动,还能节省点力气。
他父王,他叔伯,那些龙子龙孙,那些虾兵蟹将,难道就真的甘心吗?
肯定不是。
但他们找不到出路。所有的路,似乎都被那该死的“业力”和“天庭规制”这两座大山给堵死了。
敖丙靠着冰冷的书架,缓缓滑坐到地上。他抬起手,看着自己这双养尊处优、连兵器茧子都没有的手。这双手,能施展龙族神通,能掀起风浪,但在那既定的、绝望的未来面前,却显得如此无力。
难道……真的就只能认命了吗?
认命地看着龙族一天天衰败下去,直到梦中的场景成为现实?
“不……”
一个极轻的音节从他齿缝里挤了出来。
他猛地从地上站起,因为动作太快,眼前甚至黑了一下。他扶住书架稳住身形,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认命?凭什么认命?!
就因为祖上造了孽,后代子孙就活该永世不得超生,连活着都成了一种奢望?连尸体都要被物尽其用?
去他娘的天道规矩!去他娘的天庭指令!
既然老路走不通,那就不走了!
既然按部就班是死路一条,那就掀了这桌子,另开一局!
他脑子里再次闪过那条被堵塞的河道,那个“清淤计划”。
之前还觉得有点丢份,有点异想天开,现在再看,这哪里是丢份?
这分明是绝境中可能存在的、唯一一条没人走过的缝隙!
赚得少?蚊子腿也是肉!总比在这里坐以待毙,等着哪天被按斤论两地卖掉强!
风险大?再大还能大过“全龙宴”?
敖丙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眼神里最后一丝迷茫和犹豫被强行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偏执的亮光。
他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衣袍,大步走出藏书阁。他得去找父王,不管用什么方法,哪怕撒泼打滚,也得先要一小块地方,几个人手,把这个“清淤”的念头,付诸实践。
这变革的第一步,再难,也得迈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