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句话玄朏没有说出口，但迟逢砚明白。若是被阿纳斯塔西娅看到他因她之事将自己弄成这副模样，以她的性子，恐怕……
他沉默了片刻，感受着体内传来的阵阵虚脱感，终于不再坚持。
指尖泛起微弱的绿光，轻轻拂过手腕，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开始缓慢愈合，但速度远比平时要慢，显然他此刻的状态极差。
“好。”他低低应了一声，靠着身后一棵古树，缓缓滑坐在地，调息。
绸带掩住了他的疲惫，但那过分苍白的脸和微蹙的眉头，依旧昭示着他此刻的虚弱。
玄朏盘绕在他未受伤的手腕上，警惕地感知着周围的动静，像最忠实的护卫，守着他难得的、被迫的休息。
林间只剩下风吹过新生药草的沙沙声，以及他有些紊乱的呼吸声。
迟逢砚靠着树干，调息了片刻，脸上总算恢复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血色，但离“好很多”还差得远。
他刚想有所动作，玄朏冰冷的身躯就警告般地收紧了些。
【用你的血催生的那些药。】玄朏的精神波动带着没好气的意味，【药力已经被强行拔高了许多！就算不够三个月的完整分量又怎么样？】
它细长的尾巴指向那片生机勃勃的药圃：【你现在催生出来的这些，一个半月的量肯定是绰绰有余了！剩下那一个多月的缺口，小爷我去山林里给你找！我把这山头翻过来，能找来的都给你找来，行了吧？】
它试图用这种方式让他停止自残。
迟逢砚闻言，微微偏头“看”向玄朏的方向，被绸带遮盖的眼部轮廓似乎柔和了些，他忽然轻声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逗弄的意味：“玄朏，我记得，你也是需要我的血滋养的。趁现在……不来舔舔？”
【呸！】玄朏像是被踩了尾巴，精神波动瞬间炸毛：【小爷我要是真想要，刚才就应该直接钻到你的伤口里，把你的血肉全吞了！还轮得到你现在在这里放血？！】
它简直要被这人气死。
迟逢砚却像是没听到它的愤怒，试图撑着树干站起来，声音依旧带着虚弱的平静：“我现在已经好很多了，可以再续……”
【续你个头！】玄朏猛地用尾巴抽了一下他的手臂：【你别逼我现在就抽晕你！我说到做到！】
迟逢砚被它这罕见的“暴力”威胁弄得顿了顿：“你怎么……跟她一样，老凶我。”
它彻底无语了，精神波动里充满了生无可恋的疲惫和暴躁，最后咬牙切齿地“吼”道：【……死恋爱脑闭嘴！我不是你们play的一环！赶紧给我老实待着恢复！再敢放一滴血，我就……我就去找那个白头发的告状！说你快把自己弄死了！】
果然，迟逢砚听到“白头发”三个字，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终于彻底安静下来，老老实实地靠在树上，不再提“催生”的事情。
【我其实一直不明白。】玄朏的精神波动带着纯粹的困惑，打破了沉默。
它细细数落着：【你喜欢她什么？她脾气又差，动不动就凶你，还是个……弑神者，身上麻烦一堆。除了长得好看点，力量强点，我看不出哪里好。】
它是真的不解。
在它漫长的生命里，见过太多强大的存在，阿纳斯塔西娅绝非最温和或最安全的选择。
迟逢砚没有立刻回答。
白色的绸带掩去了他可能流露的情绪，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因虚弱而比平时更轻，却带着一种异常的清晰：“玄朏，你记不记得……我们刚刚见到她的时候？”
玄朏愣了一下，记忆被拉回到数年前，那个它和迟逢砚最为狼狈、几乎陷入绝境的时刻。
【……记得。】它怎么可能忘记。
那时迟逢砚因心软救下之人反遭觊觎追杀，他们被迫离开隐居之地，一路逃亡。
迟逢砚本就因特殊体质状态不佳，加上连日苦战，已是强弩之末，而追兵布下的陷阱几乎断绝了所有生路。就在它都感到绝望，准备拼死一搏时。
她出现了。
并非带着圣光或是温柔的救赎。
而是如同毁灭的风暴降临，白发飞扬，金瞳冰冷，挥手间，那些让他们疲于奔命的追兵如同纸糊般碎裂、湮灭。强大、冷酷、高效，仿佛只是随手清理了挡路的垃圾。
然后，她落在了奄奄一息的迟逢砚面前。
玄朏记得，当时的自己充满了警惕，以为刚出狼窝又入虎口，准备拼死护住迟逢砚。
可她只是低下头，“看着”倒在地上的迟逢砚，那双仿佛能冻结一切的金色瞳孔里，没有贪婪，没有怜悯，没有它预想中的任何情绪。
只有一种……纯粹的、带着一丝探究的……
“空洞。”迟逢砚轻轻接上了玄朏回忆中的感受，他通过玄朏的“眼睛”，清晰地“看到”了那一幕：“她看着我的眼神，是空的。”
不是无视，而是一种更深沉的、仿佛连自身存在都感觉不到意义的虚无。
“她解决了所有追兵，然后蹲下身，‘看着’我。”迟逢砚的声音带着回忆的悠远：“她问我的第一句话是……”
当时，那个强大的、刚刚进行完一场杀戮的存在，用听不出情绪的声音问他：“你想活，还是想死。”
没有劝慰，没有鼓励，只是给了他一个选择。
迟逢砚当时已是意识模糊，却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用微弱却清晰的声音回答：“……想活。”
她似乎愣了一下，或许是没想到在那种境地下，这个看起来马上就要死掉的人还会给出如此明确的答案。
然后，她伸出手，没有触碰他，只是悬停在他上方，一股温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涌入他体内，强行吊住了他最后一口气。
“她救了我，玄朏。”迟逢砚低声道，“不是因为我的体质，不是想利用我，甚至可能……都不是出于所谓的‘善心’。她只是……在我身上，看到了，对‘生’的执着。”
“从那一刻起，我就想知道了……”他的声音很轻：“想知道，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曾经有过怎样的光。想知道，是什么让她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我想……把她失去的那些，一点点，找回来。”哪怕她脾气差，动不动就凶他，满身是刺。
可在那副坚硬的外壳下，是他最初“看到”的、那片令人心悸的虚无与荒芜。他想成为能填补那片荒芜的……哪怕只是一株微不足道的草。
玄朏沉默了。
过了许久，它才极其轻微地、几乎微不可闻地传递出一丝精神波动：【……蠢死了。】
“是啊…” 迟逢砚无奈地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看透自己的坦然。
他抬起手，指尖轻轻抚上覆盖着眼睛的白绸，仿佛能触摸到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所以我才会…失去这个。”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行殷红的血泪，竟毫无征兆地从他白色的绸带下缓缓渗出，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留下一道刺目的痕迹。
玄朏感受到那温热血珠的滚烫，身体猛地一僵，精神波动带着惊慌：【迟逢砚！你…！】
【可是她不是你的眼睛…也替代不了你失去的！】
“我不需要她做我的眼睛，玄朏。” 迟逢砚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清晰。
他任由血泪滑落，没有去擦拭，仿佛那是一种必要的宣泄：“我想要一点一点抚平她的伤痛的，是我自己想抚平，是我…心甘情愿的。”
他的语气平静而坚定，阐述着一个早已扎根于灵魂深处的决定：“她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就像最自由的鸟，翱翔也好，栖息也罢，甚至再次冲向毁灭…都随她。”
“她不该被我所禁锢，也不该被任何人的期望所捆绑。”他的爱，不是占有，不是索取，甚至不是希望对方变得“更好”。
它终于明白，这个它认为“蠢”的契约者，并非看不清。
恰恰相反，他看得太清，清醒地知道自己的局限，清醒地知道自己无法“拯救”她，却依然选择飞蛾扑火般，用自己所能想到的全部方式，去温暖那片他偶然窥见的、无尽的冰原。
玄朏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将自己的身体贴得更紧，传递着无声的支撑。
“玄朏？” 迟逢砚的声音比刚才更轻了些，带着失血过多后的绵软无力。
他需要说点什么，转移一下注意力，抵抗那阵阵袭来的、想要沉入黑暗的昏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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