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要将所有的委屈和伤心都化作泪水流尽,林蕴昨夜不知哭了多久,最后竟在精疲力竭中蜷缩着睡去。
混乱的梦境光怪陆离,时而是在病房里周寂那冰冷决绝的眼神,时而是父亲温柔却带着哀愁的脸,最后定格在父亲宽厚却逐渐模糊的背影上。
……
第二天早晨,他是被喉咙的干渴唤醒的。
眼皮沉重得几乎睁不开,眼眶周围是肿胀的涩痛感。
他摸索到床头的手机,屏幕亮起,刺眼的光让他眯起了眼——10:30。
这个时间,周寂早已去上班了。
意识到这一点,林蕴心里莫名一松,又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
家里没有人,他不必再面对那双让他心慌又难过的眼睛,可以暂时从那种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中逃离出来。
他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准备去客厅找点水喝,更重要的是——去寻找昨夜被他遗落在门外的 Miss Alison。
他带着宿醉般的昏沉感,拧开了反锁的房门。
然而,门刚打开一条缝,他的脚尖就碰到了一个微小的阻碍。
他疑惑地低头,看见房门口那张他特意铺着的小巧门垫上,安静地躺着一张与粗糙垫面格格不入的、雪白的笔记本纸。
他弯腰捡了起来。
纸张似乎被用力地攥过,边缘带着细微的褶皱,但主体部分被抚平了。
上面只有三个字,是用黑色的签字笔写下的,笔锋凌厉狭长,带着一种压抑的、几乎要划破纸背的力量:
「对不起」
是周寂的字。林蕴认得。
他捏着纸张的手指微微收紧。道歉?现在才知道道歉吗?
在说了那么过分的话,在他哭得那么狼狈之后?
一股混合着委屈和尚未消散的怒意涌了上来。他并不知道这张纸条是昨夜何时,伴随着门外怎样压抑的抽泣声塞进来的。
他只知道,此刻醒来,看到这三个字,非但没有感到安慰,反而勾起了昨日所有难堪的记忆。
还在生气,还在怄气。
他几乎是带着一种迁怒的、幼稚的报复心理,将这张承载着歉意的纸,看也不看地、随意地扔回了门垫旁边的地板上。
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份伤害也一并丢弃。
林蕴拉开门,走了出去。
客厅里一片寂静,窗帘没有完全拉开,光线昏暗,将家具的轮廓勾勒得有些模糊。
他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空旷的小沙发,掠过冰冷的餐桌——周寂的笔记本电脑不在那里,他确实已经走了。
然后,他的视线,定格在了自己的房门口,正对着的那一小片空地上。
那里,Miss Alison 正端端正正地坐着。
她没有被随意丢在一边,而是被小心地安置在门缝前,背靠着门板,仿佛一个被派来站岗的、沉默的卫兵。
她身上那件白色的小碎花裙子整理得平平整整,黑色的玻璃珠眼睛在昏暗中,静静地望着他。
林蕴微微呆住了。
他以为兔子可能被踢到角落,或者被周寂不耐烦地扔在沙发上,却唯独没有想到,会被这样……珍而重之地放在这里。
这不像周寂会做的事。
那个总是行色匆匆、眉间带着烦躁和不耐的周寂,怎么会细心地摆出这样一副等待被发现的、近乎笨拙的仪式感的姿态?
他站在原地,看着那只安静的小兔子,又低头,瞥了一眼被自己扔在地上、显得孤零零的道歉纸条。
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像细小的藤蔓,悄悄缠绕上他愤怒未消的心。
周寂……昨夜,在这里,做了什么?
‘周寂,大坏蛋!’
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也无法发出声音。
但在那片只有他自己能感知的、寂静的心湖里,一个清晰而带着些许嗔怪的念头,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泛起了圈圈涟漪。
这无声的“咒骂”,与其说是谴责,不如更像是一种无奈的、带着点认命意味的抱怨。
像被一只脾气不好的大猫狠狠挠了一爪子,在疼的时候咬牙切齿,可看到那大猫事后别扭地叼来一条小鱼放在你脚边时,那份恼怒里,便不由自主地掺进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的柔软。
他抱着兔子,慢慢站起身,目光再次落回房间地板上,那张被自己扔下孤零零的纸上。
白色的纸张在昏暗的光线下有些刺眼。
这一次,他没有再视而不见。
林蕴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弯下腰,将那张写着“对不起”的纸条也捡了起来。
他没有再去去看上面的字,只是将它对折,再对折,捏在了手心。
那纸张的棱角,微微硌着他的皮肤,带来一种真实的、无法忽略的触感。
他抱着他的Miss Alison,捏着那张道歉,走到窗边,用空着的那只手“哗啦”一下拉开了厚重的窗帘。
霎时间,明媚得有些过分的春日阳光汹涌而入,瞬间驱散了室内的昏暗,将整个客厅照得亮堂堂堂,连空气中漂浮的微尘都变得清晰可见。
光线刺得他微微眯起了眼,却也仿佛照进了他心底那个潮湿的角落。
林蕴低垂着眸子,半跪在地上,找出那本夹在床缝上的日记本。
笔面是淡淡的皮质粉色。
林蕴半抿着嘴,打开了那本日记。将那张折起来的纸,完完本本的夹进昨晚写的日记:
‘我不要再叫他哥哥了。’
字体小巧圆润,带着丝娟秀。
要是没见过林蕴的人,还是真会误以为这种字是女生写的。
笔记本被林蕴重重的关上,又重新隐藏好。
他站起身,一只手环抱着床上的Miss Alison。
而有些东西,似乎也在这一片狼藉之后,悄然发生了改变。
阳光铺满了小小的餐厅,林蕴抱着兔子,在桌前安静地坐了一会儿。
心里的波澜似乎被这暖阳和怀里的柔软抚平了些许,但空空的胃袋开始发出细微的抗议。
林蕴站起身,习惯性地走向冰箱,准备像往常无数个独自在家的日子一样,找一盒周寂囤积的、只需微波加热的预制菜,草草打发一餐。
然而,当他拉开冰箱门,映入眼帘的却不是那些花花绿绿的塑料包装盒。
冰箱的冷藏层里,孤零零地放着一只透明的玻璃碗。
碗里是颗粒分明的炒饭,米饭染着淡淡的酱油色,其间夹杂着嫩黄的蛋花、细小的火腿丁和翠绿的葱花,被一层保鲜膜仔细地覆盖着。
保鲜膜的内侧凝结了一层细密的水雾,模糊了部分食物的样子。
林蕴片刻的怔愣一下,伸出的手停在半空。
这不是周寂会买的东西。周寂的世界里只有效率和方便,他厌恶一切繁琐,包括清洗饭后油腻的玻璃碗。
一丝疑惑混杂着莫名的悸动,林蕴小心地取出了那只玻璃碗。指尖触碰到碗壁的瞬间,他感受到一种残留的、温吞的暖意。
这热度绝非冰箱能有,分明是不久前才从锅里盛出来,带着人间烟火的余温。
是周寂做的。
这个认知像一颗小石子,在他刚刚平静些许的心湖里,再次投下了一圈比之前更大的涟漪。
他低头看着这碗看似普通,在此刻却显得无比突兀的炒饭,心里的感觉复杂难言。
昨天那个在病房里像坚冰一样冷酷、朝他怒吼的人,和今天这个默默留下道歉纸条、细心安置兔子、甚至……系上围裙为他做了一碗炒饭的人,真的是同一个吗?
这太不可思议了。
他知道,医生确实叮嘱过,他的肠胃虚弱,需要清淡新鲜的食物,最好别再碰那些高盐高油的预制菜。
周寂这么做,或许只是在遵循医嘱,完成一项不得不做的任务。
道理都明白。
可是,当指尖感受到那真实的、属于“刚做好不久”的温度时,当看到这只需要费力清洗的玻璃碗时,林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用“只是任务”来说服自己。
那颗因为昨日的伤害而蜷缩起来的心,不由自主地,又软下去了一角。
他默默地撕开保鲜膜,米饭和鸡蛋混合的朴素香气飘散出来。他拿起勺子,舀了一小口,送进嘴里。
味道很家常,盐似乎放得有点少,但对于吃惯了工业标准化味道的他来说,这略带笨拙的、手作的温度,却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踏实感。
林蕴小口小口地吃着,忽然想起远方的爸爸。
爸爸很好,对他几乎有求必应,物质上从不亏欠,那份沉默的关爱他也感受得到。
可是,爸爸太忙了,忙得像一个旋转的陀螺,忙得有时连续三个月,他都只能在视频通话里看到父亲疲惫而歉然的笑容。
爸爸从未……像这样,亲手为他做过一顿饭。
一碗带着余温的、或许并不完美的炒饭,竟成了他记忆中,来自“家人”的、第一次如此具体而微的照料。
这认知让他鼻尖微微发酸。
但同时又让他感到羞愧,自己这种感伤的模式,特别像那种小说里面:因为一碗米粥,而爱恋上男主的恋爱脑女主。
他坐在餐桌上低下头,将脸颊轻轻贴在了旁边 Miss Alison 毛茸茸的耳朵上,仿佛在汲取力量,也仿佛在掩饰这一刻内心汹涌的、酸涩的柔软。
周寂,好像……
不是昨天的那个人了。